编者按:为展示更多优秀诗人的优秀作品,增强各大诗刊在网络上的影响力,中国诗歌网与《诗刊》、《星星》诗刊、《诗歌月刊》、《诗选刊》、《扬子江》诗刊、《诗潮》、《诗林》、《绿风》、《草堂》等主要诗歌刊物合作,共同推出“头条诗人”栏目,每月分别推荐一位“头条诗人”,以飨读者。
本期推出《江南诗》2018年5月头条诗人——周鱼。
周鱼,女,1986年生。祖籍福建,现居福州。作品散见于《诗刊》《诗建设》《福建文学》《青春》等。
周鱼的诗不仅有细腻、敏锐的触角,更可贵的是她超越女性的情感表达而去倾听更深沉的部分,那不可表达的部分,就像一个远镜头那样使诗歌有一种纵深。比如,在《棕榈树》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到她的这种写作所具有的穿透力。在与诗评家木朵的访谈中她谈及了广泛的经典化的阅读带来的教益,以及通过对写作技艺锤炼和自身经验的捕捉,为了去见证“世界最大的、最丰盈、最神秘的那个存有,就在那片极其寂静的空无之中。”这些都让她成为一个值得关注的诗人。(江离)
周鱼诗选
周鱼
也许你总需要用上三次的机会:
一次,你看见窗子前立着那棵柿子树,
一次,你看见那棵柿子树立在梦中,
还有一次,你自己就是柿子树;
一次,你惊讶于那个青年美丽的形象,
一次,你懊恼自己只爱他的形象,
再来一次,你才发现了他的真形象,
那种表面的,也是整体的,音乐的。
名画家或摄影师作品中的
任何一棵树,都比不上
现在我从它的
幽暗下面穿过的
这棵棕榈。
它们都活着,活在
画布上、照片上。
且会一直活。
只有它令我突然感到它
会死,因此它才
在此刻无比真实地活着。
湿气凝聚在叶片上,吸引
金色路灯光,它微微颤抖,
告诉我这是一个唯一的黄昏。
这里有一个唯一的我。
一个有所缺失的我。那夜
有一个人从我体内取走了
一小块,留在
那条街道。
总有一日它会
从某种定义上回来
还原我。
但请在——
不还给我的时候
就别还给我。
这样在瞬间里,
这样在失却里,这样和
一棵会死的棕榈一起
活着,是完整比不上的。
午间,一日里划出的休止符,
我躺在床上,盯着白色天花板,就在那里有
一种诡谲的光。
好像是事物的真相,会把我看穿、拉伸或融化,
是一种真正的本质,与在人的梦中
所发生的类似。
躲避至亲之人的探望。当父亲
的声音进入这个房间,我就从光的诱惑中
抽出自己,从口中推出乡音
做一会儿尘世的女儿。
因为一位陌生的少年,我又回到
感官的世界里。
我们搭同一辆巴士,他坐在我前座,
穿一身竖领运动衣,却像是活力在裹着
与自身相同又相反之物。侧脸的
眼睫毛长而浓密,它造出阴影。
我们只有过一次短暂的
目光相接。像星与星交汇的不可能。
同在终点站下车,我们一前一后,
他抽起烟,深蓝挎包沉甸甸,
想要把向前走的他拖住。在细雨降落的
大街上,他贡献这含蓄的感官艺术。
我熟悉的青春,我逗留过很久的那片海岸,
我曾沉沦于它,现在依然
为之迷恋。海水从不可能彻底退潮。
我所熟知的一种宝贵品格就在
那条蓝白相间的远去的海岸,在
大街上可能突然再现的
生涩的表征里,偷偷地生长。
当我拐进小区弄堂,最后一次回头
目光穿过一排树荫不再看见
他的身影。他是否会想到
一个陌生女人想要为他保存下
一副少年的形象,担心有一天他很可能
为它感到愤怒,出于打造它的意图
而完全毁了它。
当初,我们离开父母的体温,学习
一个人睡。我们渐渐爱上那种感觉:
自由,看着降雪的玻璃球玩具
渐渐合上眼睛,合上这幕
模拟一种空旷与寒冷的剧目。
后来,我们演变课程,
和另一个身体靠近,擦出火花,
在对方的身上寻找到幻想的
地图,进入梦乡。
再后来,我们其中总有某一部分人,
因为某些缘由,像长跑又跑过了
一圈,又来到起点,重新体会
自己一个人,并且不再是
某种带着期待与满足的演习,而是
在那个空出的面积上,
死与爱,这两者犹如
两位熟客,代替了那个原有的
身形,它们纠缠在一起,直到
我们在深夜秒针走动的声音里
渐渐吞进它们,将它们在胃里
融合得完美、彻底,
消化,毫无所求,到
睡眠的空房子里,
我们的惯性不再说话。
它们才是我的大师,
它们懂得黑,
它们懂得回避清晨与夜晚以外的大街,
它们懂得停在树下,踩几步独舞,
当人们的脚步来临便警觉地
窜向树梢,懂得
窜向树梢就可以吟唱。
但它们有时并不飞远,(在人的房屋内
踱步,把具体的家具与语言查看。)
虽然它们也可以飞远,它们
也懂得明亮,用自己天生的
黑羽毛的方式,它们也会专注地
啄着没来由的光。
它们懂得季节,就像不懂得。
懂得昨天今天和明天
自己都是同一只。
它们中的这一只
和那一只没有分别,
都是黑色的,都是同样的黑。
他们懂得日子本该如此,
懂得自由不是要去成为什么,而是
可以不去成为什么,就是搬动着
黑,从一处挪到另一处。
(慈悲的黑,僻静的黑。)
今晚我弄丢了我的本子,
在夜的纸上,不能掷下一词。
因为生命已经完全占据我,
不容我分一丁点神,把我的笔
也挤了出去,它处置我
如一块在手术台上正被切割的肉,
只有无声的呼喊和涌出的血。
生命已经太满,已经不着一词。
直到此刻,从哪里借来的力气,
我把我暂时抬起来,放在
另一个台面上。
生命,像有了另一个影子,
像长出另一张嘴巴……
像一个窃贼,盗走词,
又像一个好心肠的护士,
把那些带伤口的词一一点数,再
一一撤走……
白色的玫瑰们是前几日采购的,在这个早上
空无一人的餐厅桌面上,她们稍显疲倦。
无所事事的女服务生开始觉得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所有的桌椅正在等待着什么,随之一股冲动
跑进了她的身体,让她想要去找什么。
然后她幽灵一样在桌子和桌子之间行走,
这一排与这一排之间,那一排与那一排之间,
最后她明白她要找的只是这寻找的动作,这种行走:
由她切开空气,然后空气完好无损。
我想起我那为数不多的挚友,
现在我的身边没有他们。
我看到前方草堆里有什么升起,交杂,
扑朔迷离的忽闪,忽闪。
这些萤火虫既真实又是幻影。
好像即刻消失,又重新出现。
我闭着眼,接收附上眼睑的
它们,就像接收从童年来的
暗喻,这些撩拨静夜的信号。
我曾捕捉它们装进纸灯笼里,
看着它们(夜里唯一的语言)
入睡,次日又将它们放掉
——这似乎就是我一生全部的愉悦。
它们像在地上游弋的捉摸不透的星星,
此刻向前远去,带着我的惊叹。并
渐渐在我们之间留出空漠的声音,在儿时
我听见过这种疏离。淡月光的草地。
我渐渐确认这些小虫子,
这些寒冷又明亮的,才是我一生的事业。
金鱼般顺滑,令人不安,
她的手从母亲海蓝色丝绸裙上
离开。别具意义的一次匆促拥抱。
然后她将转身,背向她少女的时光。
轿车等着她,车窗上映出一只动物的脸,
分不清它的表情是喜悦还是恐惧。
太过短暂的近乎白的
光照,掠过母女身旁草丛。
婚礼的出席者中那一部分已经老去的人
送轿车远去的目光里没有吃惊,也没有
断裂,没有窜飞起什么,也没有
灰烬落下。而是像在
望着留在身后的,但
并非出现在这个婚礼上的事物,
时间的帷幔已经向他们大敞——
一柄柄郁金香杯盏,而眼前
这一只崭新的——在这个黄昏
绽开伤心与期待的,只是
庞大数量之中精致的一个,
无数的开启中的一个
开启,无数结束中的
一次结束。这并不
冷漠。当他们忽然一齐投入了
音乐,嗓音不如往昔明亮,但空间的
上下左右被它们撑开,当他们
唱这首祝福的民歌,(孩子们
对此并不理睬,投入游戏,
作为被唱进去的一方)
他们也是在唱着
一种总和。
我想起前些日那个受伤的
陌生女孩,我想象她也在这里,
也该享受这比中午冷的阳光,但依然
温暖。她也该被唱进去。
读那些肉体之诗:
好像乘坐电梯,一层层下降。
远离大街上的注视,深入
被禁止的。那里
没有五月的阳光散落,只有
吸引我的蓝火。
在诗行里,它以危险的纯度
取消了危险投下的暗影,呈现出
清澈,如天空和湖泊。
他的健硕的体格,有力的臂膀,
在黑夜里如一盏矿灯的唇。
这一切都叫人怀念。
肉体在忍受分离之后会更加辨别出
那样让人活着的伟大的事物,
并非寄存在肉体中,而就是它本身。
灵魂甘于与它结合。
他们曾是共同翻越道德藩篱的一对,
在不被人高看的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
将一份权利摘得,它不会是
地上之物,如同垂挂窗前
向他们友好微笑的星星。
难以驯服的高傲的肉体在敞开,
它像匹烈马,是它选择了骑手,在灵魂之先:
更加直接地活着,更加诚实地愉悦
或痛。
像早先预料的,在故乡的
甜蜜与哀愁中,我一定会怀念起
这一种真空:
在印度的十五天,它是没有回忆,
也没有未来。没有需要看穿的景物。
每一条都是明白无误的街道。
太阳就是太阳。星星就是星星。
纱丽就是纱丽。恒河边的猴子
就是猴子。祷告就是祷告。
当上一个纯粹的异乡人,
而不是在异乡寻找
自己的人,更不是
身处故乡的分开的灵魂:重复地
在每个旧路口捉迷藏般猜测
躲在墙背后那一个自己的身影。
成为一,同时也就成了万物。
一个纯粹的异乡人,才在衣兜里揣着一张
通往至高故乡的隐形通行证。
不再寻找自己,于是到处都是你。
不再是与什么不同的一个事物,
而是如此平凡,如此遍布:
你就是响着脚铃的印度女郎,
你就是满头长着虱子的小乞丐,就是
摊子上贩卖的各不相同的银饰
或假银饰,就是恒河上晨曦中
一艘苍老而全知的木船,
是被扛着走向火葬场的尸体。
在一与万之间,没有第三者。
没有披风,无需揭发。存在与消逝
一齐消失,也一齐存在。
鱼在水中,分子
在空气中,燃烧
与灰烬结合。
当你是每一样外部事物之所是,你
也就是最里面的那一样。
当你的唇触碰恒河边的石阶,
你也就触碰了故乡那个最熟悉之处的门槛。
当你从印度遍地走过,
你也就从故乡遍地走过。
当你在印度,你也就
身处世界的任何一处。
在夜幕降临时,我拖着自己的影子
走过她沙丽般长长的石路,回到我的旅店,
窗沿上还跃动着一场晚间婚礼
的歌声,异域的乐器元素交糅着
一张水墨画。
黑船,在江面上航行。就像是
昨晚看见的那一艘,都悄无声息,
徐缓,不知不觉地捅入夜的内脏。
也许就是同一艘。这么
完好。一个永恒、不变的事物正让我们
继续,以及不出声。不因为
别的,它本身就是沉默。
越是暴雨掌控的时刻,
这间屋子越是安宁。
越往风雪里行走,我的心门
越是紧闭,窗户严实,里面有我的孩子们,
火炉与音乐不间断地陪伴着他们,
他们睡着,均匀地呼吸,像是我的上帝。
窗外走廊上他们向黑夜
抖落的话语声并不能够
使这片港湾动摇分毫。
我的体温不能再热,也
不能再凉。在海的中央
一切都在被漩涡吞噬,
除了海浪声,穿过这所
沙滩上的房子,一阵又
一阵。这永不厌倦的、
敲打着的。它们也是
这样无数次朝向我心的
礁石。此时在黑寂之中
没有形状与色彩的物质。
在白天时,白色泡沫,
跳跃、拍打。但是它们
全不是这些。它们什么
也不是,同时又是一切。
今夜,我再次静默聆听
这具身体,今夜,并不
悲哀,所有尖叫在停满
漂流物的沙地上收回,
在这发淡光的吞噬边缘。
一只猫从树丛中踱出,
另一只大点的跟了出来,又结伴
进入另一片树丛。它们有
它们的时辰。我一定
也有我的。想起白日
鸽群瞬息万变的音符,
刚放学的孩子们煮沸的
嬉闹声。梦山阁背着光,
在不远处露出小小的
一角,给天空贴上黑影。“凡事
皆有定期。”它们有它们的
时辰。现在我走到了
这儿,夜晚的秋风
是我的恐惧,我重新亲近它,
衣服与头发被牵扯,烛火在
摇晃。清晰的泉水,注入。
恐惧。安然。听从。
一个人在这儿,
那么,便是与某物同在。
从隐约的视线之中,我看见
那弧度,那弯曲的。
我知道,那丧失的,永远不会消失掉。
它因此才被称为“丧失”。
抽离了身子,却
留出了更多。
看这个花瓶,匠人打造
它其中空着的部分——
来使它成形。多么可怖,
现在,我正望着这部分形状
在自己身上渐渐成功。
望着命运的手在工作。
坐在我前面的女孩戴上了她的帽子,
她可能觉得冷,果真如此——
她伸出手用力去推侧身那扇
留着一道缝的窗户,但
窗子僵硬极了,是推不动的——
我非常清楚这一点。因为
看到这个场景我才恍悟这辆车
就是上周我坐过的同一辆!
那时我就坐在她的位子,
也用力过,也拿那条缝没办法,
喝着缝隙传来的风以及
按耐着性子劝服自己
虚心接受它更多空洞的馈赠。
我们在街道上、公园、
百货商店,对彼此陌生,
我们在交错的时间层块上,
在宿命各异的线条里
活着彼此。但,相同的缝隙
在每天做出它的择选,它把
伸向它的一只手替换成
另一只,用风把一颗心的重量
吹向另一颗,另一个人
会在明天成为今天的你,
而你成为别人。
在一个汽车总站,站着。一切
洁白如新,阳光打在每一辆
等候的车辆与等候的人们身上。
所有现象过于直白,但某种色彩
也许是暗紫色的,闯入我的眼睛,
像绷紧青筋的脖颈与喉头里还未
发出的韵母,它卡住并因此
提醒我存在,不在这个被明亮笼罩
的现场。出入口宽大如圣人心肠。
一些车子开走,一辆接紧一辆;
另一些车子陆续驶入。看管人员的
眼神如枪口,盯紧所有变化。虽然
板报上的日期没有丝毫变动。一直
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缚住我:这里
存在着两个队列——河流被一条
石头连成的脊背分开的两方,
在微妙的落差间朝向相同的方向,
惟一的方向,带着地球引力决定的
紧迫。当我还没弄清楚这一切,
那辆我应该上的车(二十分钟
以来一直停在角落)此刻开始发动了,
这只沉睡已久的兽突然被什么叫醒,
喘起气来,抖动着硬身子走出
它过于娴熟并炽白的阴森,向我
逼驶而来。那一瞬间,泪水像一群
外来的小生物在瞳孔前聚集,
我知道了——另外的事情也就是
这样:总该发生。我知道了,别
企图一直傻站下去,别怀揣侥幸
也别过份担忧—— 那里,巨大的、
无限的车站,那里的时刻表,总在
那儿,我也许害怕的,却必须
接受的。上车,接受它。
墓地的磷火,在偷偷闪动,
那天持续看到,在他们
的眼睛里,它们不依不饶,
不放过我,“小姐”“小姐”,
它们呼唤着,经过
他们身边时,他们的手
几乎就要握住我的,他们需要
一个支撑,一个活物。否则,
床板与骨架都正在松散。
我明白我在这里的工作
是为了死神,却也为了
人,为了人在它面前尽量体面。
在加尔各答“垂死之家”,
我楼上楼下忙活,手忙脚乱,
为我的恐惧而愧疚,
我的力量很小,很弱,
平静的时候惟有在那个
昏暗的厅堂一角,我被分配
折叠那些刚洗完的毛巾、
手巾,必须将它们折得
整整齐齐,然后将它们
一个挨着一个,一叠靠着
一叠,在木橱里透出色彩,
纯蓝的,纯白的,带着
皂味,逐渐柔软,(是的,
它们已经准备好“重新来过”)
像一份一份尊严。
他关上一间里屋的门。愤怒的
最后一声。另一间,在诅咒之后,在那盏台灯旁
她继续坐到那,试图忘记晚餐的沉重,
拿起那件没织完的毛衣,继续织,最后放下,
开他的门。这一日快要结束时,
他和她开始沉默,冲突的浪潮停止,
都没有想到那里总预备着第二个日子,一段
副歌部分,会继续被那双手拾起,把他们
填进音符,像将棉花塞进枕套。
他们从不来到屋外
看看那在里面生活的人。
早餐时,大海早已先于他们
醒来,暗中盯视,准备随时重新冲进他们视野。
她将在晚年的一天再次想起
与年轻时的她在一起的男人,
将忆起他们,不仅仅是忆起他们之间的
那些爱与被爱的细节,那出走又
和好的故事,那些争吵,肉体的结合。
还将忆起的是一种没有情节之物,
那把他们在第一时间联系在一起的——
此后在所有的纽带拉紧时总是首先绷紧了,
在所有的断裂后也依然不会断的一种无形的存在。
这只属于一个人一生中的年轻时代。
每逢夜晚开始生长的幼小的兽,
还未被驯服,它的眼睛里
闪烁着最纯正的柔光,可用来寻找爱
与伤害,寻找所谓的一生。
少女拎着外卖食物,像只鸟跑过雨后的马路。
她的白色围巾向身后飞扬。绕着她的脖子。
街道肃静、清洁地过分,
但她正不被自己察觉地冲破某场茫茫大雪。
她正掌握着那致她命的。
多年来,我的手套,总是容易丢失一只。
这样一来,赤裸在冬日的那只手,便可以
在我一边走路一边看书的时候,灵活地
翻动书页,将炽热的灵魂在寒冷中摩挲个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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