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
姥姥家的门口放着两座石狮子，
可狮子嘴里空荡无一物。
我哭着闹着，
不知哪家毛贼趁着夜色，盗了石球。
姥姥笑我傻孩子：
只是小狮子爱吃糖，坏了牙口。
 
小时候，
姥姥家的后院长了成片成片的菜姜。
我总爱偷偷挖着吃，
隔着墙翻进院里。
满嘴的土，也嚼得欢喜。
姥姥笑我傻孩子：
太多糟糠，本该扔了去。
 
小时候，
姥姥家的堂屋修了几节石梯。
有次我坐着一动不动，
很晚都不肯离去。
其实那天我掉进了水沟，
怕挨一番臭骂，
偷偷捂着湿透了的短裤衬衣。
姥姥笑我傻孩子：
天凉了，可别病了身体。
 
小时候，
姥姥家的院子藏着很多很多秘密。
我顾不得那么多，
只想着姥姥亲手做的面糊甜汤，
放了一勺又一勺的碎糖。
红的甜了心窝，
白的化了佳酿。
 
姥姥看着我长大了。
看我褪了襁褓，
看我齐了肩膀，
看我碰到下颌，
又高过她的鼻梁。
傻孩子，
倒是山一般魁梧模样。
 
忘不掉石梯砌几方，
儿时一丝欢乐伴忧伤。
那时野蜂偷筑巢，
关了灰瓦檐下窗。
 
忘不掉凉席掖蚊帐，
日夜辗转怵思量。
那时屋内三尺方木桌，
念着孩孙盈满堂。
 
忘不掉刻痕朽木雕手杖，
长有几多，宽又几多，
撑得了伛偻后背渡长河。
那时漫漫黄泉路，
惹得岁月也蹉跎。
 
姥姥家的院子那么大。
童年的轱辘围着绕了几圈，
绕了个大圆也装不下。
姥姥笑着扶我，
送我，
又站在门口等着我。
 
有一天，
姥姥真的老了，
偷偷唱起了大人们的离歌。
姥姥以前什么都爱说，
这次却偷偷地，
偷偷选了沉默。
沉默，
捧起一抔尘土，
葬她，也葬我。
 
后来厨房添了蛛网，
后来梧桐高了几丈。
散不去灶台石槽舂饭香，
一树秋风落繁花，惊了凤凰。
 
如今，
姥姥家只剩了颓圮的篱墙，
我却再也翻不过墙的那边去。
怕寻不到香甜可口的面糊与菜姜，
怕寻不到皱纹抚摸过的双手与脸庞。
姥姥笑我傻孩子：
墙外墙内，读作了人间、天堂。
 
她睡着了，
她在等我回家的时候睡着了。
缄默不言，
泪也没敢掉落一颗。
匆匆地，
我又背上行囊，逃回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