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为展示更多优秀诗人的优秀作品,增强各大诗刊在网络上的影响力,中国诗歌网与《诗刊》、《星星》诗刊、《诗歌月刊》、《诗选刊》、《扬子江》诗刊、《诗潮》、《诗林》、《绿风》、《草堂》等主要诗歌刊物合作,共同推出“头条诗人”栏目,每月分别推荐一位“头条诗人”,以飨读者。
本期推出《诗歌月刊》2018年5月头条诗人——沈苇。
沈苇(诗人主页),1965年生,浙江湖州人,大学毕业后进入新疆,现居乌鲁木齐。著有诗集《沈苇诗选》、《沈苇的诗》(维汉双语版)、《我的尘土 我的坦途》、《新疆诗章》、《博格达信札》、《在瞬间逗留》等8部,散文集《新疆词典》《植物传奇》《沈苇散文自选集》等6部,评论集《正午的诗神》等3部,另有编著和舞台艺术作品多部。诗歌和散文被译成英、法、俄、日、韩、西班牙语等十多种文字。多次参加国际诗歌节。先后获鲁迅文学奖、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十月文学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歌金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李白诗歌奖提名奖等。
沈苇反对用地域来划定文学,他说这是评论家在偷懒,或是作家自我的矮化,但他拥趸对自己“两个故乡”——江南和西域的“综合抒情”的认定。这次选他的诗时,我们也是特意选他写的“两个故乡”的诗,譬如“乌镇”“德清散章”和“喀拉峻歌谣”,以及他的阜康、苗寨、西樵山等,在这些诗行里,诗人总是用深情的、炽热的赤子之心来倾述自己的永恒之爱和永远的忠诚。同时,他也用思辨的哲思,打量他的地域变化进程中的一切传统美好的流失之无奈和警觉,对亲情在时光飞逝里的远去的珍惜和哀挽。他吟唱道:“如果逝去岁月变成一种贴身的暖/我愿放弃天山上的瑶池彩虹”;他倾述道:“我有一部沙漠的沉思录/你有一册海边的祈祷书/合上,便是言辞的沉默/打开,即为时空的苍茫”。诗人的地域之思已经上升为对宇宙、对人生的哲学思绪。(李云)
沈苇的诗
沈苇
旷野上,一个
无名的独行者:
一个移动的碎片
没有风景
没有天籁
没有多余的事物
他怆然独行
因内心的炽热
而恢复了
在天地间的身份
又因内在的孤独
而回到了
碎片之前的完整
如同,终于——
破折号的旷野上
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惊叹号
当我开口说到“我”
四周涌动荒凉
像一片无垠的沙漠
绿洲变得遥远了
事态有些严重:
一个以纪实之名
创作出来的“我”
要替换此时此刻的我
当我忍不住说出了“我”
是否意味着
在卑微事物的家园
拥有了一席之地?
这样的地盘
属于无名的神灵与众生
这样的拥有
是我早已交付人世的
所以,让我放弃自述吧
直到放弃
最短的一份简历
——给陈邦德大叔
滋泥泉子的韭菜依旧长势良好
想听一听毛驴叫唤的愿望却落了空
行驶在乡间,白杨树已换了几茬
在一个分岔口,汽车偏离风景
颠簸着拐进记忆……
阜康、阜康,乾隆皇上赐予的名字
哪有人民的昵称“特纳格尔”好听
我生命中的两年是和这里连在一起的
每当高音喇叭铿锵播报本县新闻
就感到一种走投无路的凄惶
县城姑娘的爱情,局促不安
在展翅之前,像蝴蝶一样夭折了
我认识街道的荒凉、小饭馆的荒凉
流浪狗一瘸一拐的乡村小路的荒凉
黄泥土屋从内到外渗透的荒凉
一位老年鳏夫和一个青年游子
分享过一盘醋溜土豆丝
一点莫合烟,只是缺少了“干杯”
我们静坐着,从身边荡漾开去的荒凉
慢慢地,变成波涛和长夜……
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
如果逝去岁月酿成一杯烈酒
我要敬给土豆和种土豆的大地
如果逝去岁月变成一种贴身的暖
我愿放弃天山上的瑶池彩虹
无人打扰,无人相邀
无事要办,无处要去
世界好像被我轻轻放在一边
读荷尔德林,又重温《百年孤独》
朋友发来短信,转述嘉宝佳句:
“让我独自一人,我止于此,
我止于我。”
看窗外,白云朵朵,悠闲漫步
——我已多久忘了抬头看看天空?
老树、小树,在风中摇曳、私语
像在感叹,阳光总是慷慨
久违的愉悦,缓缓盈满心间
我感到:这是心满意足的一天!
我拥抱了一个人
他有沧海
我有桑田
我拥抱了一个人
他有绵延的雪
我有堆积的冰
当冰与雪相互辨认、拥抱
世界不会增加一丝暖意
但,兄弟之间
有了一次短暂的贴心
在冬天的首府机场
我们拖着行李,各奔东西
兄弟,要清洁跑道的雪
除去身上的冰
我们才能滑翔、起航——
继续飞过人间的沧海桑田……
我在阵阵热浪里
研究降暑良方:
绿豆、苦瓜、瓠子
母亲从南方寄来的梅干菜
维吾尔邻居敲门
送来开斋节羊肉抓饭
外加一袋新炸的油馓子
好吧,让我同时消化它们
就像内心腾出空地
让火焰山和天山冰川
一起涌入进来……
长久地凝视大海
直到内心的苍茫和叹息
融入一片蔚蓝
直到排排巨浪化为言辞的波澜
直到海面微微弓起,像鲸鱼之背
向晚的海岸,室内已是远方
有风和航船的苦咸味
帆影如鸥鸟渐渐远去
一切向外的,转而向内:
这一小筐水果寻找热带的舌尖
这一片碎瓷来自明代的沉船
这一枝玫瑰用芬芳低语
转过身来,你将看到另一个海
特提斯遗弃的海底如巨型墓园
滚滚沙浪,在你回首中停息
麻扎塔格,被抹上夕阳的玫瑰红
当你转过身来,天涯只是咫尺
我几乎看到了你眼中
晶亮的盐粒和珠玑……
这首诗中要有一座岛屿
不大不小,漂浮在想象力之外
让它储备蔚蓝,囤积阳光
当有一天海与海相遇
我有一部沙漠的沉思录
你有一册海边的祈祷书
合上,便是言辞的沉默
打开,即为时空的苍茫
十二岁,走三十里路
过二十几座桥
去乌镇拍一张小学毕业照
吃一碗热乎乎的馄饨
如今,飞过八千里程
干旱的人落进江南的湿
离散者,捡起一片
记忆的残瓦,看一眼
财神湾一匹绫绢的水面
五十年后,老木心回来了
徘徊在面目全非的祖宅
“一枝狰狞的枯木使我惊诧,
我家没有这样恶狠狠的树的,
我离去后谁会植此无名怪物?”
“五十年无祭奠无飨供……
魂魄的绝灭,才是最后的死。”
我们来了:来的是流水的客
乌墩、青墩、东栅、西栅
茅盾故居,昭明书院
三白酒,姑嫂饼……
我们走了:走的是流水的人
不带走唐代银杏树的一片落叶
五点醒来,万物寂静
这无边无际的静
是世界已死的迹象
还是我死后能够享用的安详?
醒来,踩到一双旧鞋
床榻如焐热的浮冰
漂向风暴的旷野:
随破晓到来的各种蛮力
将再度上场博弈
更猛烈地撕扯你的心
但是,没什么
堂·吉诃德的瘦马
依然跋涉在冬日雪原
至少,我有一匹
要比Rocinante1强壮些
注1 Rocinante:《堂·吉诃德》中堂·吉诃德所骑的马。
家宅被拆后,东边修起工厂围墙
早晨和傍晚,一天两次我往西边走
穿过挤成疙瘩的新农村建筑群
农人在一点空地上种菜养花
我认识丝瓜、扁豆、丹桂、枇杷
后来又认识了秋葵、木樨和薜荔
浑浊小河通往大运河,看上去似乎
还活着,但谁也记不得它的名字了
有人叫他围角河,有人叫他西塘河
还有人叫它徐家桥的那条河
第一天,在河边看到钓鱼的人
他的耐心终于钓到一条小小的鳊鱼
第二天,有人给簇新的油菜苗浇粪
一勺一勺,像我小时候看到的动作
第三天,在河边想起儿时玩伴红鹰
家境贫寒,从小干粗活、重活
九岁溺水死。苦命而好心的她
是否已投胎转世在一户好人家?
第四天,从远方飞来一只白鹭
浊水沐浴,在一棵柳树下整理羽毛
休憩,好奇地望着黯淡下去的水面
第五天,我就要离开了……起风了
秋风吹皱河面,喜鹊在杉树上筑巢
父亲说,今年的巢比去年低了些
说明明年不会有洪水了……
风景有陡峭的时辰
云杉有滚地的一刻
刈草人越走越远
草料垛越长越高
一百座毡房半空入定
一千只山鸦整日聒噪
中午宰羊,晚上炖肉
后半夜星空送来奶酒
达斯坦歌声里聚拢远客
冬不拉琴弦上系着游魂
哀伤的,马头的方向
无辜的,绵羊的山冈
心爱的脸庞,为何
如今只能梦里相见
被遗忘祖先的影子
正加入白云的行列
她说手指指的路
一天一夜就到了
下巴指的路累死马儿
三天三夜走不到尽头
风中疾走的云披头散发
像离家的浪子变成了疯子
雨中拂过草甸的云拖泥带水
如一个背篓老者心事重重
穿过石林崖洞的云神出鬼没
难道要变成穿过针眼的骆驼?
停在云顶寺上的云喘着粗气
仿佛已厌倦天空的流亡
但天空依然是苗语的“围”
像围栏,囚禁高高低低的云
在摩围山,从早晨到暮晚
我与每一朵云不远不近
我与每一朵云不离不弃
坐下来,看它们气象万千!
蚩尤的铜是一面铜鼓
适宜伴奏动听的《娇阿依》
蚩尤的铁是一口铁锅
火塘梁柱上悬挂老腊肉
蚩尤的银是姑娘们的绣衣佩饰
白日里洒下月亮的辉光
蚩尤的剑是新铸的犁
菜籽收割后又要耕耘梯田
蚩尤的翅是停在水边的黑蝴蝶
唱着我们永远听不见的歌……
藏在深山的苗寨
蜿蜒山道上,正走来
一群快活的青年男女
交臂而过的瞬间
是他们的笑脸,和无言的
问:“你身上有蚩尤吗?”
酷热午后,时有雨
知了聒噪,游人稀少
不见山野樵夫出没
但见纹身男大大咧咧
在观音和理学之间
思量向哪一个敬拜
山背面,更多的绿
汗水替雨水落下
须发不及榕树美髯
拾阶而上,草木蓊郁
寂静,突然分了叉
一边是紧闭的书院
一边是修缮的道观
雨止,云朵倦于流亡
一次停顿比午后漫长
这苍茫、湿润和自足
笼罩檀香的西樵山:
无海的南方慈航……
海寿岛,江面囤积的绿
一艘永不靠岸的绿渡轮
你也有一颗航行的心
正跻身和平的岛民之间
跻身于鸡鸣和鱼篓
旅人蕉和芒果树的早晨
老狗般的狂奔
终获得一次远方的喘息
当孩子们在上学路上
向一株美髯榕问候
“早安,老师!”
从他们稚嫩的童音
和雨水洗过的明亮眼眸
你将获得新的马力与启蒙
绿,升起高高低低的帆
匍匐在地的,同样自在、不朽
弱水三千你只饮西江一瓢
抬起头来,已是
大海的腥味和辽阔……
1
绿色多得如此苍茫
这就理解了诗囚和灵猫
为何诞生在德清
挖笋的赵俊、徒步的思华
正往深山走去
静谧、静谧、静谧
孤寂、孤寂、孤寂
他们就有六台好马达了
2
志浩兄在新市大雨中说:
“首先让每一个自己光明起来……”
漫漶的绿,总有一些亮起来的树
比如碧坞村的一棵银杏
通透的鹅黄展开帆和翅
鼓满山野走散的风
落叶盘旋,像鸟儿凋零
那神圣的美学搏斗……
3
莫干山不高不低
剑池不增不减
如今宝剑已不分雌雄
油锅里尚有两颗搏击的头颅?
唯有竹子的奔跑,依旧保持
春笋从泥里出鞘的姿势
竹园里孩子们嬉闹
用瓦片刻下咒语
而他们藏在山里的宁静
是一份不会丢失的遗产
4
漫游了四面八方,游子累了
只想在山里有一个家
劈柴、种菜、腌制咸蹄
溪水淘米,像温和的朱炜
爱着螺蛳和桃泥……
5
从故园到异乡的旅程
不再是卑微身躯能够承受
游子归来,故园蚕丝
添他一份缠绵和惆怅
从山区到平原,长夜无尽
明月孤灯,似银制刑具高挂
照不见早年亲爱的脸庞
捉不回流逝的时光
6
郊寒岛瘦,清奇僻苦
被母爱和孤独驱策
东野暴疾卒于中原异乡
归来的水晶宫道人
摆脱仕与隐的纠结
携强势夫人葬于洛舍东衡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唯有泥和死亡,能够保证
姻缘牢固,永不破裂
7
让《牛奶配送员的奇幻人生》
替你漫游
让一首《游子吟》为你答谢、报恩
让莫干山的绿为你排忧
让子思桥的鸡冠花为你解毒
不够?就学一学下渚湖的朱鹮
雌雄合体,从一而终
8
当朱鹮迁徙到下渚湖
荷花,出污泥而多彩
蓝、紫、玫瑰红……
藕的命运,却越陷越深
如果你长久凝视其中一朵
身体就获得湖水的荡漾
时光的绵延,以及
岁月隐藏的无言枯荣
9
“雨水是稻苗和桑树
花天酒地的享受。”
被水和沙一分为二的人
曾在沙漠饮酒
酒杯空空如也
此刻于新市雨中饮酒
酒杯满满当当
10
异乡,把你推入绝对远景
游子归来,像莫干鹅掌楸
重获一条站立起来的路
一种反方向的引力
鼓励你的根须
深入、更深入……
11
仁者乐山,莫干山够吗?
智者乐水,像已逝的史欣
爱一滴古镇之水、运河之水
江南德清,当过客们偶尔到达
突然感到另一个“我”
生长于斯,静静老去
12
请记住德清箴言——
“人有德行,如水至清。”
“首先让每一个自己光明起来……”
一个读诗的人比一个不读诗的人
更难被打败
文 / 沈苇 张杰
问:西域与江南,差别很大的两个地域的张力,在您的生命里,恰恰是滋养了你的文学写作。您认可吗?您可以具体展开谈一下您的感受。
答:我离开浙江到新疆已30个年头了。大学四年主要写小说,进疆后才开始写诗,所以1980年代风起云涌的大学生诗歌浪潮没有参与。30年中我写了1500多首诗,有一半是新疆题材,还有一半难于归类。如果30年前不到新疆,我同样会写诗,但绝对不是现在这种写法、现在这个沈苇。西域与江南,的确是如你说的差别很大的两个地域张力,自然、地貌、族群、历史、文化等层面,都存在巨大的差异性,几乎是地域的两极。我是差异性的受益者,也是分裂者。我承认自己是一个“地域分裂症”患者,一边是江南,一边是西域,中间有鸿沟,有裂痕。我同时热爱这两个地方,但又不可能变成两个沈苇,各据一方。这就是我的困境和痛苦之一。唯有写作,唯有诗,能够有效治愈我的“地域分裂症”。以前我提到过“两个故乡”的概念,但现在,我常常感到江南与西域是同一个地方,或者是同一事物的两个侧面,因为一个诗人无论生活在哪个地方,他面对的文学基本主题没有变,如时间、痛苦、死亡等。地域性对一个人的造就拥有与“故乡”同等的源头般的力量,但在一位好的诗人那里,地域性只是虚晃一枪,他要揭示和表达的是被地域性掩盖的普遍人性和诗性正义。我在1990年代提出“综合抒情”“混血写作”,针对当时的抒情与叙事之争、学院与民间之争,更主要是直指并弥合自己的“地域分裂症”。
问:您一般是在怎样的状况下,写出一首诗。比如先有一个感觉,写出几行字,然后再修改?还是要考虑成熟再下笔?
答:一首诗的诞生有其复杂性,也有一些基本规律,但可以谈论,你说到的情况都存在。我可以试着这么回答:一首诗的诞生可能是突如其来的、可遇而不可求的,却得益于持久的期待,长期的沉思和观察,是耐心的产物;一首诗可能诞生于一次旅途、一次阅读,当我们凝视风景时也被风景凝视和庇护,当我们读到一本好书时,往往会被一个句子、一个词点亮;一首诗也会诞生于一次生活的变迁和变故,一次情感的波澜,一次书房里的枯坐……总而言之,一首诗诞生于虚无,是对虚无的反抗,是诗人终于抓住了虚无中的那么一点点光……
问:您曾经说,在去楼兰之前,写了不少关于楼兰的诗,但终于去了之后,发现写不出诗,只能写写游记散文了。您怎么看待诗的神秘性?
答:世上有些地方只属于我们想象力的势力范围,楼兰即是。这也可能是我去过楼兰之后反而写不出诗的原因之一。不必夸大诗的神秘性,我也不太赞同诗的可计划性,但“工作”一词还是蛮喜欢的,创造性劳动就是工作吧?诗歌容易被“灵感说”“迷狂说”误导,自然将一首诗的诞生过程神秘化了。爱伦·坡是“灵感说”和“迷狂说”的率先反对者,他说,大多数诗人喜欢让读者相信“他们是在一种美妙的癫狂状态下创作他们的作品的,他们的创作受到了一种自我沉迷的灵感的激发……”,今天仍有一些诗人,包括我们身边的,喜欢在写作和生活上装神弄鬼、故弄玄虚。做一位诗人,首先要做到不装神弄鬼,这是一个基本原则。两百年前爱伦·坡的观点对现当代诗人影响很大。罗丹曾说“永远工作”,茨维达耶娃把自己的一部诗集命名为《手艺》,把诗歌创作比作手艺活,“我知道维纳斯是手的产物,/我是手艺人——我精通手艺。”(《尘世的特征》)。我倾向于认为,诗歌是“工作”也是“手艺”。
问:您在年纪很轻的时候就得到鲁迅文学奖。但我看到有一篇评论文章说,沈苇作为一个优秀诗人,一直没受到足够的关注度。对诗歌与名气的关系,您是怎么看的?
答:我觉得自己的关注度还不错嘛,出过七八部诗集,得过国内几个重要文学奖项,几位我尊敬的诗评家撰写过非常好的评论。我不知道“关注度”是指发表数量、媒体曝光率、公众前的露面机会,还是因为我远居新疆、孤悬塞外容易被人遗忘?远离中心有远离中心的好处,沉下心来,旁观潮流,看风云变幻。诗歌无需讨好大众,却需要寻找自己的“精选读者”,面对“广大的少数人”。我有我的“精选读者”、我的“知音”,他们常常给我极大的写作动力和勇气。从性格上讲,我总是不愿过多谈论自己,遇事愿意为别人着想。一个男人过了50岁,老是我啊我啊的,是很让人讨厌的。事实上,认识一位诗人,读他的诗已足够了。说到名气、荣誉什么的,我认为是围绕一个人的种种假象的总合。
问:就您对文坛当下小说、诗歌等观察,什么样的小说、诗歌,是令人欣喜的,哪些则是较为平庸的?或者说,一个初写作者,最容易犯的写作毛病有哪些,特别明显的误区是什么?
答:因为工作原因,各种门类的作品都要读,老实说,诗歌、散文、评论、翻译都没有大问题,最让人犯愁的是小说,经常为找到一篇好小说煞费苦心,好多小说在我眼里连语言、结构等基本关都没有过。我是写诗的,作为主编,对小说语言自然多了些敏感和挑剔。当一本文学刊物把自己的门槛和品质抬高的时候,自然会看到更多的平庸之作。我喜欢质朴而有锐气的作品,希望青年写作者多一些实验和探索精神,持续培养自己的综合能力,让我们看到他的朝气、潜力和可能性,这才是关键。初习写作,最容易犯的毛病是感伤主义、情感泛滥、形容词癖好等。我经常对年轻朋友讲,不要闷头写,要多读书,山外有山楼外有楼,要建立自己的文学参照系,这比闷头写作更重要。而且要多读死人的书、少读活人的书,因为死人的书是经过时间检阅和淘洗留下来的经典,活人的书正在经历无情的死亡……
问:当下,诗歌这种文体,在社会上处于回暖态势。您曾经说,一流的小说家往往是尊重诗,差劲的小说家往往远离诗甚至诋毁诗。您如何看待这种小说、诗歌等文体的差别?
答:我认为能真正代表一个时代文学原创力和最高水准的是长篇小说和诗。长篇小说有体积、有容量,可以成为一个时代的百科全书,而在诗中,我们能够听到一个时代最内在、最本真的声音。我国的长篇小说产量是惊人的,1980年代每年大概八九百部,进入新世纪,每年已接近3000部,但几十年过后,我们能记住、得以留存下来的长篇有几部?布罗茨基说得好,“作为最高语言形式的诗歌,必然是我们人类学,其实是遗传学的目标”。我也相信,一个读诗的人比一个不读诗的人更难被打败。我认识好多小说家,他们的文学起步是诗,梦想做一个诗人,后来转向小说,这是一种个人选择,无可非议。一流小说家读诗、尊重诗,是因为他们深知小说同样是语言艺术,他们以诗的严苛来要求自己的语言,这样的小说家是十分了不起的。
问:2017年是中国新诗百年,很多人都对新诗发展有自己的想法,您有怎样的思考?
答:尽管有人指责诗坛存在这样那样的“乱象”,尽管这是一个好诗和不好的诗同样铺天盖地的时期,尽管新诗的传播和影响还不能与唐诗宋词等古典名篇相提并论,但这些都是暂时的表面现象。新诗百年之际,已进入一个最好的发展时期,其标志是优秀作品与优秀诗人的大量涌现,其内在活力呈喷涌勃发之势。时间会甄别杰出与平庸。
问:您拒绝“西部诗人”“西部诗歌”这种大概念,认为只有一个一个具体的生活在西部的诗人。做出这种判断,应该是出于您对诗的个体性的充分认识。您认为,用笼统的大概念去套一个一个人,有哪些坏处?
答:评论家为了谈论的方便,喜欢用大概念去套一个具体的作家、诗人,这样一来,这位作家、诗人的丰富性和多样性被简化了,他只能归类于“西部文学”“西部作家”了,仿佛已是中国文学之外的另一种文学、中国作家之外的另一种作家了。但是,在我老家浙江,我从来没听到存在“东部文学”“西部文学”的说法。用地域来划分文学,显然是有问题的。如果不是评论家的偷懒行为,就是“西部作家”的自我矮化,有时我还怀疑是一种历史、现实和惯性造成的“文学阴谋”。试想一下“西部人民”这个概念,在泸沽湖打鱼的一位摩梭人和在新疆草原放羊的一位哈萨克人,他们的语言、生活、习性、思维方式等,存在多大的差异啊。同在“西部作家”之列,每个人写作的志趣与追求大不相同,这种差异有时甚至会超过东西部作家的区别。所以,当有人称我是“西部诗人”时,我会告诉他:我不是“西部诗人”,而是此时此刻生活在西部的诗人。这种表述,丝毫不影响我对西部的热爱。
问: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希望踏上西去的旅途,聆听丝路的历史回响。对于这股浪潮,您有怎样的观察和观点,以及年轻人从历史地理中汲取更多营养,有怎样的建议。
答:“旅游是从自己活腻的地方到别人活腻的地方去”,这句话不知是谁说的,说得有意思。相对于“旅游”一词,我更喜欢“旅行”“远足”“漫游”“漂泊”等词汇。在当前的全民“旅游热”中,我们尤其要警惕那种对“远方”和“偏僻”的消费心理,那种居高临下的猎奇行为。消费主义已经把我们的旅游业毒害了。旅行需要平等与尊重,再偏远的地方、再偏远的人民,都有自己的主体性和唯一性。来的都是客,当你深知自己是一位过客时,就会学得谦卑与尊重。内地人去西部、去新疆、去西藏看看,可以领略不同的自然和文化,开阔自己的眼界,说不定还能认识到自己的“偏僻”。阅读是一种“室内旅行”,旅行则是一种“户外阅读”,天地人生都是一本大书。
(张杰,女,华西都市报首席记者。80后,来自中原,求学华东。毕业奔赴巴蜀。哲学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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