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书 刘宗刚

作者:2018年05月14日 16:01 浏览:13 收藏
早安,公交车
 

如果我是发早晨六点的头班车
我会在五点半拐上财源街
这时,我会看见老张一家三口
在街头忙活的情景——
油已经热锅,冒着青烟
老张关掉鼓风机
女人捏一根油条放锅里,滋滋作响
女儿码放马扎,抱来空碗,摆开调料
泰山大街立刻生动起来

这个点整座城市都在沉睡
我经常成为第一个客人
照例说声早安道句辛苦
一年来同样的话重复上百遍
女人整整头发,把散落的几缕压进帽沿
抖开一条围裙,上面油渍麻花
帮老张在后面系好
老张趁空就炉火点一根烟,又帮女人
拽了拽两只同样油渍麻花的套袖
 
第一锅是我和她们女儿的
外加一碗豆浆两只茶叶蛋
崭新的一天就要开始
女儿背着书包消失在街角
我启动引擎——
    
再经过时
我的车上已坐满乘客
老张也有了更多客人
 二
早晨7点1刻
太阳光迎面照进我的车厢
从财源街尽头左拐
驶上虎山路
虎山路啊虎山路
狭窄的虎山路
无可奈何的虎山路
有我的7路车短暂停靠的站牌
有一幢红砖小楼
有宽大的阳台和落地纱窗
爬山虎扶摇直上
 
可是——她不是每天都在这一刻
站在窗前——梳头

向阳路口

傍晚,我的公交车在向阳路口抛锚
它再也挪动不了庞大的身躯
横亘在路口,成为一道山岭
阻断南北交通。绕行的车辆和行人
纷纷投来鄙夷的眼神。一般情况下
公交车能坦然接受这种致意
它穿行整个白昼,行程百公里,乘客上千
此刻它折戟沉沙
弃车而去的乘客也弃我而去
刚才我们还同车共济团结像一家人
城市的天空向晚
太阳下山。它最后的形状像一声叹息
整个月亮升上来,高过我的头顶
在月亮高过我的车顶时
远方的情人发来短信
邀我举头与她共一轮明月
 
今天是中秋节
 
公交加油站    

在傍晚的加油站加油
燃油像鱼一样滑腻
难以接近也难以琢磨
一个气泡包裹着一个分子
等待破裂
一样的面孔不停地闪现在
虚拟的光线里
感觉这一切飘忽而实在
像空泛的干粉灭火器
和松散的消防沙
只有当你提起加油枪
读着飞速跳动的数字
娴熟而洁净的姿势
轻易地唤起我当年
毅然而去的步履
你侧身仰头
一缕不安份的头发掠过脸颊
让我准确地记起一句宋词
“鬓云欲渡香腮雪”
也许,傍晚只是一个错觉
我的公交车抛锚在——
灯火遥不可及的午夜
或者一处街头
并且与油料无关
与爱情的结构无关
在加油站旁边的傍晚
是唯一与爱有关的事务
傍晚之后黎明之前
光线穿不透厚重的墙
就到达不了我的车窗
城市里浪漫而疏松的爱情结构
顷刻就会塌陷
    
随着加油枪“叭嗒”一声
驱车离去的空白
会被迅速地填充
 
在城市的车流人海

在城市的车流人海
我注定是不合群的另类   
既定的路线
只是车的方向
坚持路线坚持往返
坚持两次否定
才能回到起点重新开始
透过边窗
来路与归途分明又暧昧
透过前挡风玻璃
我困惑又迷惘
我是一只陀螺    
重复地旋转
无数次痛楚的鞭策
才能让我的支点
在加速中平稳
起步——停车——
车的方向就是我的方向
只要投入一元硬币
谁都可以坦然地上下
可以坦然地将我打量
就像我坦然地走在自己的路上
手中的方向盘时刻修正着方向
    
就像在一个无人上下的站点
我照例停车——打开车门
同时按响“到站”的按键
   
财源街的行板(组诗)
我用一组诗写一条街道,写它的繁华和凌乱,写我的青春、迷惘、坚持和隐忍;写混迹街面的长顺、小美及其他著名人物——为了纪念,更为了忘却。

(一)
如果你必须打财源街经过
 那么,欢迎你
 这里是本市最繁华的一条街道
 第一个迎接你的是一位或几位妖娆的大嫂
 她们一年里每一天都站在财源街头
 向你热情地招呼:想休息吗?休息一下吧
 再往前走两步
 卖核桃酥的女人像她的核桃酥一样著名而坚硬
 并坚硬地盯着你,回答你的询问
 举起的刀随时都会狠狠地落下
 流动车上堆满各色佳肴,红色的烤鸡
 酱色的肘子,紫色的鹌鹑
 一个汉子会说这些都是他亲手宰杀烹制的
 你可以不买,但最好相信他的话
  
 继续走,你还会遇到几伙人
 摆地摊的老张把摊子支到马路上
 泰山名吃——糖炒栗子,现炒现卖
 几个拉地排车的,一字排开
他们把地排车也当作床
 这样,你就走到财源街中段十字路口
 别闯红灯,交警小于随时会出现在你面前
 让你为他行的敬礼付出代价
 通过十字路口,你就会碰到成群结队的大学生
公交车从四面八方把他们拉来
他们是财源街的骄子
为这条街增添活力,是街道的亮色
 四海商场、劝业场、中百大厦
 能照顾他们的身份也能满足他们的虚荣
 在这里,如果你发现钱包突然不见了
 不要感到惊讶
 如果有陌生女郎突然挎上你的胳膊
 不要感到惊讶
 如果有人突然趴在你脚下
 肮脏的手抓住你的裤角
 不要感到惊讶
 走在财源街上,你必须要认识他们
 并且要有一根坚强的神经支撑着走下去
 财源街远远不会在这里结束
……
 假如你愿意乘上7路公共汽车
 还有可能认识一位诗人
 牧风先生——一个开着公交车写诗的家伙
 他把青春和热血透支在这条街道
你不能说他不热爱工作
你不能说他不热爱生活

(二)
 小美死了
财源街的小美
财源街那个疯女人小美
撞了一辆车 死了
车玻璃与她的脑袋同时破碎
 
她曾是这条街最快乐的人
也让别人感到快乐
就连她的死也与众不同
倒在血泊里
手里还攥着一个瓶子盖
她是在追一个滚动的瓶盖时
与车辆遭遇的
有人把瓶盖高高抛起……
 
目睹过小美“疯采”的人
都说可惜了
多新的一辆车啊

(三)
财源街在凌晨五点钟之前
是安静的
柔和的路灯、破败的柏油路面
一无是处的坚硬和肮脏
一辆7路车在街头亮起了大灯
并在进入的刹那把近光换成了远光
照亮了些许黑暗
将更深的夜色抛在后面
它开足马力,呼啸而过
卷起尘土和还属于昨夜的一些事物
    
对于昏睡的财源街
那轰鸣,不足以打破宁静
那白光,不足以驱散黑夜
反光镜后面的财源街
影影绰绰,被夜色笼罩
 
财源街,脆弱的黎明
听不懂一首公交车的歌

(四)
 这里有江湖
有传说中著名的人物
胡大嫂的糕
和她的刀
小翠的笑
和她的腰
公交车上的小侯
和他拎走的包
老宋的鏊子
和他的铁板烧
王四的笼屉
和他的灌汤包
人群里的小谭
和他的“二指禅”
刺青的老万
和他的“三节鞭”
右手打敬礼的小于
和他左手的暂扣单

(五)
从劝业场到下河桥
是他的地盘
我每天看见他在这一段
巡视,晃悠
有时是哭着走过去
有时是笑着走回来
大多时候他很安静
盯着马路上来往的车辆和行人
躲避行人的鄙夷
有人叫他精神病长顺
也有人称他神经病长水
没几人能说准
 
我不喜欢“精神病”这仨字
所以只喊他长顺或者长水
长顺强壮得像正午的太阳
如果他避不开你的热情
就会盯着你火辣辣地看
让你低下高昂的头
开始避开他的目光
我只是不太理解他哭给谁看
又笑给谁听
怎么那么认真那么投入
比你我真诚得多
你能够在人群里一眼将他认出
也可以对他视而不见
 
如果有三天没有看见他
这条街是不确切的
我会向人打听一下——
长顺这几天怎么了

(六)
车行财源街
我必须小心翼翼
这里的杂乱让人无法预见
说不定从哪就会钻出个人来
在我的车前横行而过
一个急刹车
就会让许多人的心跳加速
我熟悉这条街上每个路口
每个红绿灯切换的时间
我熟悉街道两旁的店铺
用喇叭声回应打招呼的相识
并像绕地雷一样绕开马路上的摊位
这里交汇着各类机动车
各种人力车
任何一个变故
都会让交通堵塞
 
我一眼就能认出攀上车的贼人
他们长得像好人那样好
却长着一颗贼心
最善于把别人的钱包掏出来
装进自己的口袋
我很无奈地看着他们上车
他们得意的神情能影响我一天的好心情
 
我一眼就能认出人群里招摇的女子
她们是这条街道的亮色
通常不会照顾我的生意
常对着三轮摩的
大声叫出某个宾馆的名字
她们计算收入的方式很粗略
失望比希望大得多
 
车行财源街 
我加倍小心也还时常出事
碰伤三轮车赔了人家五十元
被撞伤我的私家车要走了二百元

(七)
灯光与夜色一起打开
远光和近光开始切换 
财源街上的事物不再确切
一个慢慢倒下的人和一辆疾驶的车
或者。一个人慢慢倒下一群人快速围过来
或者,一辆车加大油门所有车开始加速
或者。地上的血迹来回穿梭的车辆
或者。血在地上洇干车欢快地鸣笛
或者。没有人倒下也没有车急速行使
或者。没有人围过来也没有车加速
或者。地面上没有血天空没有下雪
或者。街口的红绿灯不停地变换
是午夜的星星在闪烁

(八)
财源街要改造了
那个人这么一说
几条街外的财源街都哆嗦
我要对站在街头的胡大姐说
财源街要改造了
我要对招待所里等待的小翠说
财源街要改造了
我要对正支锅炒栗子的老孙说
财源街要改造了
我要对挽胳膊和面炸油条的老李说
财源街要改造了
我要对挺胸过财源街的长顺说
财源街要改造了
我要对挤公交车的小侯说
财源街要改造了
我要对躺地排车上晒太阳的老赵说    
财源街要改造了
我要对贴广告的小王说
财源街要改造了
我要对走私香烟、手机的老刘
修鞋的老张,拔牙的老郑,卖野药的老马说
财源街要改造了
然后,我还要特别通知
山东服装学院的学生和7路公交车司机
劳动局技校的学生和8路公交车司机
泰山医学院的学生和10路公交车司机
山科大的学生和3路公交车司机
山农大的学生和2路公交车司机
    
财源街真的要改造了
    
忐忑
(一)
有个人仰起头
盯着天空
似乎等待什么事情发生
他身后过来的一个人
抬头看了看天
迎面过来的两个人
也驻足观望
 
当七八个行人围在一起
一起往天上望的时候
我也停住车,探出头-----
看了看头顶上的天空

(二)
她站在九楼阳台
与世界拉开距离
这个位置,可以让她自由落体
她选择这个高度
把城市和生活瞻望
她才作个俯望的姿势
仰望的人就开始鼓掌

“跳下来,跳下来,给你一百块”
亢奋的人开始欢呼
街道立刻升温
他们猜测她可能落下的位置
自觉闪开一块空地
兴奋立刻堵塞街道

我的公交车路过这里
车窗玻璃趴满张望的脸庞
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我当时唯一的想法就是赶紧逃离

近光远光在切换
 
不要打他,不要用手打他的头
我劝阻着愤怒的乘客
他们的愤怒开始僵硬
请放开他别抓住他的衣领
他不是一个小偷
他是一个孩子
和我们的孩子一样的孩子
他把手伸进别人的口袋
只是为了暖和暖和
你们看他的小手他的眼神他的胆怯
可是,他一句话不说
盯着车外,像根倔强的枝杈
到站了
他第一个窜下车
迅速跑去对面
一辆相向的7路车刚刚启动
天很快黑下来
比想像得还快
有车亮起了大灯
有人把近光换成了远光
 
今天是冬至

致 WW

我喜欢
有事没事
坐上WW的5路公交车
从大众桥出发
再回到大众桥
我喜欢看
她专心开车的样子
从不对别有用心的人多看一眼
 
我偶尔望向她

我与她在同一站牌下
候车 候一辆7路车
是一个巧合
春风起时
万物都结缘都生动起来
 
春风飘过天空
是白云在飘动
春风望向柳枝
是柳芽在抽动
春风拂过蚁穴
是蚂蚁在蠢动
 
7路车迟迟不来
我偶尔望向她
不是眼睛转动是心在浮动

我经常这样困惑
 
一个小孩投进来一元硬币
想证明他长大了吗
一个大人扔进去一枚游戏板
想证明他还没长大吗
一个人用百元大票付一元车票
想证明什么
一个人将一元纸币分成两次使用
能证明什么
 
一个人开着公交车
盯着整的残的真的假的纸币硬币
皱着眉头
他在思想什么
 
我关心的问题

我不太关心大的问题
比如大形势、大手笔、大仁大义
大男子汉主义
我不太使用夸张的词句
比如感激涕零、铭记肺腑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我不太在意站牌上是否挤满人
我在意收车时
对面站牌下还在候车的那个人

我在意他盯着我看——
看到车辆从身旁经过时的眼神


修理工老王

老王很忙
不是瞎忙的忙
三百多条轮胎
每天玩命地折腾
总有泄气的跟他捣乱
老王很要强
谁攻击他的轮胎
就是与他过意不去
他抱怨手头家伙不称手
干不过那些铁钉、碎玻璃,凹凸的路面
 
老王的工作过程就是扒胎补胎
再装胎的过程
火补胶滋滋冒烟
他的火气随着上升
他用一条内胎抽打一条外胎
或者用钢圈敲打一个轮网
有一段时间老王很郁闷
补胎的速度跟不上返修的速度
常常摩挲着轮胎发怔
不久,他光荣退休了
 
我们回来修车,再也看不见
老王抡大锤和蹲着补胎充气的身影

一个男人哭了

迎胜路口立交桥上
一辆公交车车门大开车上空无一人
人们都围着一个蹲着的人站着
那个人嘴角在流血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看看天看看地看看周围那些人
嘴唇哆嗦了一下
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这也是个五尺高的汉子啊
他不说 周围的人开始说起来
这是一伙什么人啊  
撞了别人的车不认帐还反过来要赔偿
不给钱就打人抢走了钱还要打
他们仗了谁的权得了谁的势
比当年的日本鬼子还狠
比过去的地主还没良心
他们的热心话扶起了
蹲着的那个汉子
他们的同情让车辆重新启动
多么善良的人们啊
正义终于在重新坐回车上后爆发
 
这位被打的司机是我的同事
我们在同一条线路上开车

原路返回

她不在A站
会不会在B站等我
B站没有人
她会不会已去了C站
偿若C站  D站  E站……
我想我应该从原路返回A站 

手机骤响

如果不是手机骤响
我不会走出大观园
不会离开太虚幻境
不会撇下林妹妹不管
窗外,雪下得正紧
宝玉穿雀金裘雪夜访黛
准备着第二天的好心情
他说林妹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是一棵草变的
迎风不迎风都爱流眼泪
我想起白天在泰山大街
那个女人被车撞飞起来
落在地上,没有流一滴眼泪
流的全是血
把雪融化染红的血
 
接过电话 是一个外地朋友
要来泰山游玩
问山上下没下雪

我与她并不相识

我与她并不相识
只是经常看见她在候车
1路、7路、8路都会在这一站停靠
我不能确定她要乘哪一路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不会是7路
 我会在一天里看到她一次或两次
几天不见
站牌下站满了人也显得冷清
2004年是这样
2005年是这样
2006年是这样
我会在冬天看见她裹着棉衣站在站牌下
也会在夏季见到她染了头发提着小包
在站牌下候车
 
我们依然不相识
我曾猜测,她会乘8路车去市政大楼
或坐1路一直到开发区
 
有一次,她朝我走了两步
又停住了
我到下一个站牌才发现
我的前车门一直没有关闭

局部碰撞

这个距离让我感到困惑
我们挨得如此近
呼吸可闻
不经意的肌肤相亲
局部碰撞
手臂与手臂一触即分
即刻的清新凉爽
与车外的温度极不相称
 
这个距离让我产生联想
想入非非的想
这个年龄还有那么种想法
也挺可贵的
假如我够君子
应该调整一个足够君子的距离
但是我没有
身旁一个空位
被我礼貌地让给了一个年轻人
 
我必须坚持这样的距离
来证明自己心不虚
我健康地认为,这样的邂逅
精美而短促
类似电视广告片里的镜头
很快就会闪过
我掠过的几个念头
随着她突然下车而终止
 
玫瑰花,一朵鲜艳的玫瑰花
开在她左肩膀的外侧
 
合同制女工

张某某,女
年龄不详,籍贯不详
是否婚嫁不详
 
我们同开过一辆公交车
两班制 
在正午交接班时
相视一笑,会心会意的那种
她的莞尔我的矜持
是心有灵犀的那种
有一次,我鼓足勇气
想说出我的想法
车上却找不到她的身影
何故?不祥;去向?不详
 
现在线路上没有人再提起她
我回想起当初的想法
仍坚持认为那会是一桩好姻缘

枢纽站
财源街劝业场是公交车枢纽站。十几路公交车在这里停靠,又各奔东西。驾驶员在这里交接班,乘客在这里换乘。


他还在那儿转悠
我返回时发现他
还在那儿转悠
仰脸看看站牌
用脚踢踢站牌
 
我又跑了一趟
返回时发现他
还在那儿转悠
用脚踢踢站牌
仰脸看看站牌
我已经明确告诉过他
这一站是公交枢纽
好几路公交车都在这里停靠

去虎山水库
先到虎山公园
去虎山公园
可以在这一站
换乘2路、3路、14路公交车


他向每辆公交车
都招手示意
都流露出乘车的愿望
都蜂拥在其他乘客后面
车门总是先他一步“啪”地合拢

他被拒载的原因如下
他有乞丐的嫌疑
他看上去付不起一元钱车票
他没有明确路线
他有妨碍他人的可能
防范于未然


如果,这个男人摇晃着空酒瓶
请相信他已经不再需要酒
如果,这个男人在劝业场站牌下过夜
起的比我的头班车还早
请相信他把这里当作了家
如果,这个男人正在骂街
他一定会选择最热闹的财源街
对着大街骂走在大街上的人
如果,这个男人没有暴力倾向
他不会朝每个人都挥舞拳头
不管是强大的还是弱小的
 
如果,这个男人 
想要乘上我的7路公交车
我想我没有拒载的理由


他想说些什么
嘴唇张了张,嘴角牵动几下
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他用手扒往车门
不让它合上
把一车乘客留在站牌下
 这个汉子看我的眼神
 分明是想说些什么
 他想说些什么
是什么让他欲言又止
这仿佛是个问题
如果他是友善的
向我问候致意
那么同样的问候也送给他
如果他充满恶意
怀疑我是他的情敌
那么我得和他谈谈
如果他是乞丐
那么他认定我会慷慨
他若是个外乡人
打听到创业大街怎么走
 那么他是相信了我的人品
 如果这些可能都不是
 那么,他想说些什么
 什么让他欲言又止
 这仿佛还真是个问题


公交港湾


站牌和另一块站牌
在一条路的两边错对着
略微不同但说不出有什么不同
也许就应该这样无言地相对
 
两车擦肩而过
有人乘车朝来的地方去
有人乘车从去的地方来
 

通常 它们杵在那里
地位并不突出作用也并不重要
乘客在那里聚集又从那里散去
无视它们存在
可供查找的站名一一排列
通常不会出错
通常不被人记住
站久了也会蒙羞
地处郊外会成为鸟暂栖的枝桠
身在市区会成为宣传单的阵地
但这不影响车辆停靠

下车的人和上车的人
都无视站牌的站名


假设我开着7路车
收车时经过泰山大街A站
发现站牌下还有人候车
假设她不是一个女人
假设她不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假设她不是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
假设她怀里没有抱着孩子
也没有向我招手示意
我会驶过A站后又停住车吗
我会停住车后又倒回A站吗
我会倒回A站又打开车门吗
我会打开车门又问她到哪站下车吗
 
我会送她去Y站吗

公交变奏曲


有时候
我是一只钟表
拧紧发条
左一下右一下
来回摇摆
 
我发现
我在两个点之间
精准地摆动
不快不慢
才能保持世界的安定


我的车晚点十分钟
站牌前就挤满焦急的面孔
 
车门一打开
我便感知大地在震动


清早,那些孩子们
背着书包的小学生
三三两两
像麦穗散落一地
他们会追着车跑过来
他们会迎着车跑过来
他们的不守规矩
让站牌失去意义
我一次次停车,打开车门
看他们颗粒归仓
我喜欢他们跑起来的样子
大喊大叫那么不顾一切  
有说有笑有那么多生动的词汇
 
大清早,有那么多张鲜艳的脸庞
常常让噤若寒蝉的大人们为之动容


清早的公交车上
一群快乐的小鸟在歌唱
他们蹦蹦跳跳
从前面跑到后面
从后面跑到前面
不断变换座位
从这个挪到那一个上去
  
这些小学生
像一群快乐的小鸟
背着五颜六色的书包
他们唱歌
把车窗开关得噼啪乱响
把车厢变成欢乐的海洋
这让我突然想起儿子
他在另一所小学
书包里整齐地放着
课本作业本铅笔盒
 
我就这样开着车,想着想着
好几次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这样的年纪
不可能抢到座位
他这样的老人
也引不起邻座
一个小伙子的注意
 
他随着起步停车
前仰后合
像海面上一叶小舟
我数次回头张望
他都站在原地
似乎有意考验其他人的良心
“请让个座,
请哪位乘客给老人让个座”
没有人应答,车内的气温
让窗玻璃结出霜花

“对不起……真对不起”
我不时地回头张望
目光满含歉疚
是的,他用力抓着扶手
抓得我揪心难受


公共汽车上
一个人打着手机
另一端
像是连着很远一个地方
看得出他很激动
讲着这里的事情
也在询问着那里的事
 
这时候
我突然担心我的手机响起
一个也很遥远的电话号码
我担心她问起我
在城里的生活


他们头顶着纸箱板、塑料布跑到车上
一上车就开始跺脚,抹去脸上的雨水
把塑料布抖得哗啦直响
车内的气味开始复杂起来
有人推开边窗,把脸转向窗外
 
他们抱怨完天气就马上高兴起来
开始交流不入流的话题
公交车一站站驶近财源街
他们的兴奋一点点扩大
有人提议逛商场说来城五六年了
商场盖了七八座还未逛过一回呢
有人要去录像厅,便宜,有那种片
大白天干那种事,还叫得像狗
他极力地介绍、怂恿 
引导着其他人过剩的精力
他们的争论在C站结束
车门一开,就立刻跳下车
将手里的纸箱板、塑料布又盖在头上
向一条胡同跑去
 
他们九个人一下车
车内立刻宽敞了许多


天下的事可真不好说
不好说就不说吧
他却一个劲地嘟囔
把手里的报纸合上又展开
还噼啪地摔来摔去
生怕那些事会钻出来
 
这还是人干的事吗
简直和畜生一样
 
看来这位老兄是气糊涂了
人怎能与畜生相比呢
人干的事应该是人干的事
有些不像人干的事也是人干的事
有些像畜生干的事其实是人干的事
像与不像都是比喻
人干的一些不像人干的事
连畜生也不会去干
 
车上乘客越来越多
那位老兄仍在嘟囔仍摔打报纸
旁若无人地感叹
他无意感染别人
独自神情愤怒着
天下的事可真不好说了
 
若不是开着车,真想要过报纸看看
天下的事到底怎么不好说了


车刚驶出A站
就有人说身上的钱不见了
一位妇女,不像城里人
挎着包袱,提着篮子
她说上车时摸了摸还在
整整一千块攒了一年多呢
儿子的学费和伙食费
不能说不见就不见了啊
明明是掖在口袋里
她还是捏遍了衣角裤缝
又敞开包袱,翻找起篮子
 
我们都清楚,她的钱不见了
她攒了一年多的钱不属于她了
任何解释和同情都是徒劳
人们又秩序地上车下车
只有她坐了一站又一站……

她怎么也不相信
攒了一年多的钱
怎么进城才一会儿就不见了呢


车内,响起手机铃声
叮呤呤…叮呤呤……
声音从一个男人的手里传出来
在车厢内回荡
他不去接听
把手机握得更紧
铃声响成一串
没有着落地四处碰撞
一车人循着铃声望过去
他把头转向车外
我让车速平稳
希望他能接过这道讯息
 铃声第三次响起
 他仍然不去接听
 仿佛要坚决置身铃声之外
 这是从哪传来的讯息
 带给他一个什么样的消息
这么急促这么固执
敲动了一车人的心坎
       
在公交车上
一个人拒绝接听电话
 他在D站下车
 却把铃声留在了车里

等一只鸟对我的诉讼 

我的车在站牌下
碾过一只冻雀
就是北方天空下常见的麻雀
谁都认识谁都不会留意
它灵巧飞行孤独起落
被当作点缀
它们成群地飞成群地挨饿
一到冬天,总有一些会
饿死或者冻毙
 
我的车在7路站牌下
碾过一只冻雀的身体
它已经冻透像个冰坨
在车轮下破碎
没有引起乘客的察觉
但是我却感到了震动
双手从方向盘上滑落
车身也疼痛得颤抖
 
没有人来追究责任
没有人为一只鸟伸张正义
但我认为它还能飞还能叫
春天一到还能飞上树梢
 
我的公交车在7路站牌下
碾过一只冻雀的身体
我为我的一次肇事逃逸
时刻等待着一只鸟的诉讼
 
40岁男人的目光

四月份某一天
我在一所桃园出现
迎着风仰望枝头
那些缤纷的桃花
我的目光有40岁男人的柔和
 
去年整整一冬
我在小城蛰居开公交车谋生
从不曾想像桃花怎样绚烂开放
也不曾想过桃花落尽
是否激情燃烧最后的灰烬
 
那些被刘禹锡仰望过的枝头
此刻被我反复打量
桃花粲然
映红我这粗笨男人黝黑的脸庞
 
改变我日子的青鸟 

你一展翅 
我就将你认出 
与《楚辞》里的那只一模一样 
 青鸟哟 
 飞过多少坚硬的朝代。才一回头 
  把天空挤得疼痛 
  在北方的天空下你是孤独的 
  青鸟哟 
  我艰难地将目光收回 
  前面是停车的站牌 
  我必须打开车门 
  看着乘客上下 
     
  你自己飞 
  我想你是固执的 
  否则没有那么多热情 
  让天空都觉得疲倦 
  我一抬头,你准在那里盘旋 
  青鸟哟 
  你的风情只能领会
  翅膀沾染了多少人间烟火 
  一展翅就有阵阵橘风 
  一张口就是“兮”字歌谣 
     
  这个冬天出奇冷 
  一想到你,马上就会结冰 
  好几次都想辞去工作 
  到南方看你 
  许下诺言并且定下日期 
  去看那里的竹楼水乡,和你一样的女子 
  青鸟哟 
  可是第二天清早 
  我准会坐在方向盘前 
  在7路线上跑车 
  青鸟哟

一次甩客

齐鲁站。她冲我嫣然一笑
被我的车急速掠过
一秒钟。7路车可以作证
她的笑像病毒
让我立刻感冒
我们是旧时相识吗
想一次
体温升高一格
 
100度,发烧100度
高档低速
7路车忍不住咳嗽
等着瞧吧
那小姐的笑
早晚烧坏这小子的大脑
 
100度高烧没有烧坏我的大脑
烧着了我的心
假如我没有接公司的电话
假如那个电话没有告诉我
我在齐鲁站甩客被投诉
在它烧焦之前
我愿意在火中沉醉
 
公交车的慢板(组诗)
    我必须这样坚持,才能在车流人海中不迷失自己,双手紧紧攥住方向盘,时刻修正前进的方向;双脚与地面悬空,踏住大地的律动,起步—停车—再起步—再停车……

之一
太阳还没有起来我就起来了
鸡还没有叫我的肚子就叫了
 鸡蛋两个,油条若根
一顿还算体面的早餐
我依靠它们进入财源街
并用八个小时把它们消化
好了,让我们开始迎接财源街的黎明吧

从第一个站牌开始
从二三个乘客开始
车门次第开合
我对一位先生点头致敬
我对一位女士欠身致意
我对孩子微笑
我对老人肃然起敬
对一位小姐
我用眼神就让她感受到热情
还有一伙农民工
他们把铺盖卷带上车
我能够理解,那是他们在城里的家
欢迎他们,公交车有足够热情 
这样子就到了中午
这是与财源街说分手的时刻
我的同事会中途接班
把路线进行到底
一般情况下
没有人留意我们交接的细节
一般情况下
我会等车门关闭,车辆驶离站牌
才转身离去

之二
我努力挫败一场袭击
抵御过午一点钟的太阳
光线要将我的双眼缝合
我的身后,坐满、站满了乘客
他们大多做了阳光的俘虏
在车厢内昏昏欲睡
他们是公交车的客人我的上帝
现在我必须坚持到达下一站
在下一站港湾稳稳地靠岸
到达之前,我必须孤军奋战
抵御过午一点钟的太阳
它要阻止我,在沿线设下埋伏
泰山大街的宽阔是一道陷阱

责任感是我抵抗的武器
我要把它提升十倍
用这道鞭子
狠狠拷打快要叛变的神经
我也渴望非常手段
把万金油当雪花膏使用
诸如辣椒水、老虎凳这些强硬的东西
我必须兴奋起来,保持前进的姿态
在下一站港湾稳稳地靠岸

之三 
下午5点钟的街道就少有行人了
一辆轿车从我的左侧超过
很快消失不见
泰山大街真正宽阔起来
    
下午五点半的大街几乎没有人了
财源街的热闹与冷清半小时内完成了转换
中百大厦厚重的卷帘门“轰然”落下
李记熟肉铺子最后一块门板“啪”地合拢
今后几天,它们将以这种姿态
辞旧迎新
    
下午六点钟的街道是我的街道
创业大街、岱宗大街、东湖路
财源街、泰山大街、迎胜路、南外环路
我一如既往地驶过去
平日里坚硬模糊的路面
渐渐明朗柔和
车上已没有乘客
公交车轻快得可以飞
除夕夜爆竹声盖过发动机的轰鸣
我吹起口哨,哼起一支老歌
还点着了一根香烟
 
我是最后的乘客
下一站,我要把自己送回家

之四
我承认我惧怕那些尖锐的事物
比如一根鱼刺
潜伏在一块鱼肉里
途经我的咽喉地带时
突然深深地扎进去
给我猝不及防的一击

我承认我对尖锐的事物已经过敏
有一次晚点,被一车乘客指责
他们的言语越尖刻
我的嘴巴就闭得越紧
 
之五
我想开好车
当一名优秀的公交车司机
可是,生活总是和我作对
    
我想换个工作
让自己更人模狗样
可是,运气总是和自己作对
    
我想,算了吧,喝点小酒,
写几行诗,当一回李白
别再和命运抗争
可是,我自己总和自己作对
    
我想,这是怎么了
是全世界都和我作对
还是我一个人在挑战全人类
 
哦  土地

7路车经过的地方
有一片土地,十几亩的样子
有人在耕种,趁着春光
我把他们弯腰、转身、擦汗的每个动作记住
来年,这里将不再种植庄稼
地头一块规划示意图显示
这里将是一片厂区和经济适用房
7路车从中间穿过

这样,7路车经过的各站
将不再有松软、可供耕作的土地
 
罚款记录
我工资的队伍总是被打垮减员
2008年5月 50元
原因是缺席安全会
2008年7月 50元
原因是甩客被投诉
2010年10月 50元
原因是一位女士问了我一句
我热情地回答了她十句
有一次罚款被我从记录中抹去
原因是我也不知道原因

时隔一年,这些调皮的孩子
仍会从我身边溜走
最近一次罚款是在上个月
原因是我在公交车上点着了一根香烟
毒害了一车乘客的健康

我不相信偶遇

我想起,亚里士多德自以为是
“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但是,她却一天里两次乘上我的公交车
我的运行线路也是一条河流
从这头流到那头,从那头流向这头
一天几个来回,一年多少个来回
我从不相信偶遇
是什么让她这么巧
一天里两回乘上我的公交车

一次是早晨八点四十三分
一次是傍晚六点二十二分

如果是爱情

如果。她乘坐我的公交车刷卡
并冲我点头示意。一句话不说
坐在我身后的座位上
如果,她下车时过来刷卡
在车下注视着我。一句话不说
目送我开车驶向下一个站点
如果,她乘上我的公交车投币
没座时就站在我的身旁。一句话不说
随着起步停车
有一道属于她的淡淡清香
如果,她经常这样羞涩
我也经常这样慌张
如果,她经常这样把我打量
不告诉我什么原因
如果,这就是传说中的爱情
我想,我应该主动一点
告诉她我的姓名和电话号码
 
 一错而过

我不会去跑没有方向的环城线
一辆公交车应该有两个终点站
来的方向和去的方向
我和她会车的地方是一条线上的两个方向
有时,她望我一眼
有时,我望她一眼
有时,我们互相张望
更多时候,两车一错而过

她盯着我来的方向
我盯着她来的方向
 
不许动
    
我对蛋糕上的奶油说不
我对低度白酒说不
我对伪君子说不
我对黑出租说不
我对地沟油说不
我还要对吃肯德基的儿子说不
    
我也变被动为主动
不随地吐痰
不损人利己
不挂羊头卖狗肉
不玩阴谋诡计
不搞男女关系
    
在无数次“不”后
我终于对公交车上正在掏包的小侯说
 ——“不许动”
   

停车场

白天运行的公交车
夜晚在这里聚集
发动机不再轰鸣
灯光不再闪烁
该安静的都安静下来
夜晚用夜色为它们减压,消除负荷

一块叫做寂静的抹布
掸去玻璃上的灰尘,扶手上的手印
抹去一车的喧哗,抹掉白天的痕迹


我的公交车比一座停车场还要空旷

黎明之前,我能准确找到它
并在黎明到来之前,驱车离开


开公交车的兄弟
 
视频画面上,一位公交车司机一边驾驶,一边用餐。有乘客用手机拍下这一幕并上传到互联网,戏称“史上最牛公交车司机”。
 
兄弟,我开公交车的兄弟
把车开得如此平稳
一看就是一名老司机
心态优良,技术出类拔萃
一心两用,既保证安全驾驶
又诠释了“民以食为天”
那碗方便面一定是你的早餐
我还知道更多,你一定是在凌晨4点钟起的床
4点30分赶到车队,4点50分将车开上线路
你一定是发的早班车:凌晨5点
这个点,城市的懒汉才刚刚入睡
你选择一碗方便面,软和点的
一定是因为你吃够了牙碜的包子
夹生的米饭,干硬的葱花油饼
你的早餐注定要在方向盘前进行
你的早餐也只能够在方向盘前进行
 
兄弟,我开公交车的兄弟
在你放下碗筷,驱车驶向下一站点的时候
请接受一位异地同行的致意
这里的生活与你那里的生活
如出一辙
 
33路公交车

卜蜂莲花到服装学院,18公里
途经,12号路、104国道、泰山大街、迎胜路
东岳大街、财源大街、青年路、温泉路、老泰莱路
创业大街、佛光路
服装学院去卜蜂莲花,18公里
途经,佛光路、创业大街、老泰莱路、温泉路
青年路、财源大街、东岳大街、迎胜路、泰山大街
104国道、12号路
 
2010年,我开着33路公交车驶过这些街道
把一年的光阴投掷在来与去的路上

安全系数

我和城市
通过一辆公交车橡胶轮胎完成
摩擦。摩擦系数越大
安全系数越高
我们注定不能润滑
我必须牢牢把握住方向
面对那些危险分子
狠狠一脚下去
冒出青烟,擦出火星
留下两道擦痕
 
无论多么接近
也保持一定的距离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路

她从服装学院出来
走到车前  打听圣•维罗纳
我当然知道圣•维罗纳歌舞厅
本市著名的夜总会
经营声色犬马  量贩式KTV  
啤酒、饮料、甜品、爆米花
和一种叫做“小姐”的商品
33路公交车途径此站

这所学校很多学生都知道圣•维罗纳
他们的学业有一半在那里完成
她居然不知道圣•维罗纳
说不定还是一名新生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路
也不可能告诉她圣•维罗纳
但我相信
她一定会继续打听并最终找到那里
  

受伤的现场

事故。发生在清晨
迎胜路中段
只留下一地现场
碎玻璃、灯罩残片、半截压条
血渍。已经凝固
不远处一只鞋(女式)
应该属于其中一部分
再没有证据可以提供
要怎样一种碰撞
才留下这样的现场
7点左右的车辆川流不息
有的径直压过去
我路过,稍一迟疑
打了把方向——避开
我不忍心将这里再一次撞伤

大雪里的小雪 

大雪节气里的一场小雪
飘落时就已经融化
阴沉天空里的一只冬雀
留下一道飞行的痕迹
33路站牌下
笑着打手机的乘客
笑着向我招手
 
 就这样
一场小雪,一只冬雀,一位乘客
就这样与我擦肩而过

惊魂记

她一会儿用手摸摸口袋
一会儿又拉拉挎包拉链
刹车时,我身体略一向前
她立刻把挎包抱在胸前
我的眼神略一变色
她立刻显得惊慌失色
我刚把手放下来
她立刻惊叫起来

姑娘,我已经到站
只是把手从扶手上松开
唉,有多少美妙的偶遇
都被当作了遭遇

浑身疼痛

点击视频,输入公交车,打开
竟打开一个暴力世界
北京的公交车司机被打
南京的、重庆的、成都的、河南的
湖北的、湖南的、广东的…… 
点击一个,就有数个跳出来
关闭一个,无数个链接跳出来
全国都有,都一样
重复的都是暴力
被打的司机都抱住头
趴在方向盘上
车上的乘客都捂住脸
坐在座位上

为什么受伤的
总是公交车司机 
为什么看这些视频
我总是紧张慌乱
浑身疼痛好长一段时间
  
他这么胆小

他乘上我的车时
我一眼识破他的企图
他也一眼相中一位女士的挎包
在女士已察觉的情况下
勇敢地拉开了挎包拉链
并在众人侧目相送下
选择在车的前门下车
    
他建议我打开车门
在遭到拒绝后
他掏出一把刀子
用它的锋利与我对话
这个时候,他遭到了拳击
    
第一轮打击过后
他开始求饶
我开始纳闷,他这么胆小
怎么还如此嚣张
他孤身一人
怎么就能吓住一车的人

红色信号灯亮着

红绿灯切换了两次
她还在打手机
车上的乘客开始焦急
还动了粗口
我和他们不一样
我开始猜测她正处的状况
她那么不顾一切地接听
一定是个非同寻常的电话
她将整车乘客都遗忘了
也许电话那端正连接着她的世界

突然,她攥着手机
两手抓着方向盘
伏下身子呜呜地哭起来
……
突然,她猛踩油门
车还没准备好就直冲出去  

红色信号灯一直亮着

一只鹰给我的暗示

隔着玻璃,铁皮车顶
我的天空掠过一只雏鹰
我真切地看到了它
那么年轻,那么急切飞行
一闪而过,灰色的翅影
这过客,不经意地出现
带给我什么信息

身后是一车乘客
远方是茫茫一座泰山
 冬天在春天之后

伊不是“秋水伊人”的伊
不是“为伊消得人憔悴”的伊
伊更像祥林嫂和财源街的小美
    
我收车时,看见她
躺在东岳大街一条十字路口
一个信号灯下
一抹夕阳照过来
与对面的电子眼冰冷地相对
 呼啸的车辆卷起落叶漫过
秋天,她也曾漫过家乡的田野
黄花地、麦秸垛
她也曾在清晨梳理乌黑的长辫
对着晚霞飞红脸颊
她也曾有过情人,商量过私奔
向往过城里的生活
    ……
现在,伊真的背井离乡了
伊的冬天也要来临
也许会在开春以后
 
生活如烟

虽然。我深情地呼吸
极力将它们挽留
仍有一些会弃我而去
我理解你们的千夫所指
和横眉冷对的愤怒
日子一寸寸燃烧,零落成灰
人生苦短匆匆已是过半
灰的痕迹任凭风吹去
一缕香烟缭绕在谁的眼前
上上下下的乘客
谁的起点又成为谁的终点
谁对着车外沉思
谁在车内紧锁眉尖
我将一支香烟点燃
燃烧岁月的烟灰
 
姑娘,再怎么难
我也要坚持把生活
——这根香烟吸完
 
荠菜开花

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
我为她算了一笔账
荠菜,不计入成本
劳动时间,不计入成本
从上高村乘7路公交车至岱北市场
两元钱(包括往返)
荠菜三毛一斤,十斤三元
在全部卖出的情况下,这很困难
城里人拨拉着筐子,专挑最鲜嫩的那些
早市一结束,剩下的无人问津
她也必须在收税人员到来之前
藏起她的秤
结果是,利润等于零

她在零利润之间奔波
好几次乘坐我的公交车往返
为公交车上找不到座发火
也替她的荠菜鸣不平
抱怨城里人不识货
地道的农村老太太
连牢骚都跟不上形式
整整一个春天,她为零利润奔波
她的经营在我们看来是一种徒劳

或许她计算利润的方式
与我们有着根本的不同
  
 关于刘林生

刘林生回来了
还开2路公交车
这个消息被广而告之
从机关到车队
同事们都特别兴奋
刘林生半年前机关帮忙
很美的一件美事
关于刘林生,我不能理解
别人怎么这么兴奋    

我是在岱宗大街碰见他的
他开着2路车向西
我开着7路车往东
两车一错而过

母亲的想法

母亲来电话问
车开到哪了,车上人挤吗
她想去岱庙逛逛
我告诉她,刚离开二中站牌
车上人挺多,别来凑热闹了
    
接着是一阵沉默
接着是母亲挂电话的声音
接着我想,母亲还会唠叨一句
这个儿,开这么大的公交车
可什么也指望不上
 
春天有多远

春天不是从三月开始
不是从和风细雨开始
不是从双飞燕开始
也不是从小河边一棵垂柳开始
    
春天是从C站她乘上车后
开始,并且在E站她下车后结束的
只有两站

我很愿意恭喜她

我和她在银座商场偶遇
是我们都不期待的
所以,没有内容
客套话也没说
她说她一度去了南方
开了几家花店
生意很红火
我很愿意这样恭喜她
但这和我所听说的不一样
    
她说她很幸福,很满足
夫家待她不薄,说着说着
还流下幸福的泪水
我很乐意这样祝福她
但这和我所听说的不一样
    
末了,她突然说她真不好意思
光顾自己说话了,她问我
还开公交车吗
7路车是从哪到哪啊
我很愿意再次告诉她
但我知道这是她并不关心的
 
晚点五分钟

她拿照片给我看
看她的儿子,不满周岁的儿子
整整一筒胶卷,尽情展现着她的杰作
她说小家伙有多乖,多可爱,多招人喜欢
她的语气,脸上洋溢的幸福
是一个母亲特有的
极具感染性
车上每个乘客都传看了照片
都认识了小家伙
都或多或少地夸奖了一番
    
对于一个母亲
这些赞美并不多
对于随时揣着儿子照片的母亲
她有权力让一辆公交车晚点——五分钟

冬天来临

一座城市的冬天
应该有一场雪
冬天才真正来临
 
远处高压线上
并排着几只麻雀
才接近冬天的真实
 
一辆末班公交车驶过去
对面站牌下
一个乘客侧过身来
朝相反的方向张望
才接近生活的真实


注释:
记住我开公交车的那些日子,它们让生活充满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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