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蒙克《玫瑰与艾米丽》
翟永明
1984年翟永明完成先锋组诗《女人》,被认为是“女性诗歌”在中国的发轫之作。而那个时代实验、先锋的女性主义写作在今日看来依旧是一个神话。随笔《在一切玫瑰之上》带我们回到那个黄金时代的写作现场,鲜明面孔的女诗人身后,可以窥见的是女性们生命热忱和女性意识的整体觉醒。
陆忆敏 | 清明透彻的人
用眼睛里面的黑色(或咖啡色)瞳仁向你微笑
诗人陆忆敏,第三代诗人,代表性诗作有《美国妇女杂志》《死亡是一种球形糖果》等
可以死去就死去
纸鹞在空中等待
丝线被风力折断
就摇晃身体
幼孩在阳台上渴望
在花园里奔跑
就抬脚迈出
旅行者在山上一脚
踏松
就随波而下
汽车开来不必躲闪
煤气未关不必起床
游向深海不必回头
可以死去就死去,一如
可以成功就成功
多年前,在上海复兴路的一家旅馆,我第一次看到诗人陆忆敏,她文静秀气,说话是吴侬软语式的温柔。一年后,我和钟鸣逛书店时,在一本新出版的《张爱玲传》上看到张年轻时的照片,我们俩同时发现陆忆敏长得非常像年轻时的张爱玲。与此相对照的是她们分别是我最喜欢的中国女诗人和中国的小说家。
又过了两年,在上海龙华寺,陆忆敏陪着我们参观这座有名的寺庙,她在一家旅行社工作,此时的她就像一个热爱本职工作的导游,一五一十地对我们讲解龙华寺的起源与目前的状况。我从未看到过一个诗人如此认真地对待写作之外的工作,王寅说:她简直成了工作狂。当我问到她这几年是否还在写作,她不经意地告诉我,她很久就没写了,并且暂时不打算恢复。
谈到原因吋,有一句话她说得很可爱,她谈到处境的艰难与恶劣,来自某些方面莫名其妙地给她的压力,以及对她的骚扰时,她说:我很愤怒,我对他们的反抗就是不再写作。回成都后,我把她的话讲给朋友听,并感慨道:难得见到有陆忆敏这样清明透彻的人,你为她的天赋才华扼腕叹息,她却并不在意,这样浪费自己的天才的人也许才是在写作上最没有野心、也最为超脱的人。
肖全镜头下的王寅与陆忆敏
第一次与陆忆敏通信是在大约1987年,那时我正在与一位出版社的编辑筹划出版一本《中国现代女诗人诗选》,我那时正怀有一种对诗歌迷乱的狂热和轻微的女权意图,一心想出版一本足以囊括中国最优秀的女诗人的优秀作品的合集。
我第一个想到的名字便是陆忆敏,那时我刚在一份小小的自办刊物上读过她的两首短诗,一首写到“有毒的夹竹桃”,另一首写到“死亡是一种球形糖果”。多年后我跟她提到这两首诗时,她不以为然地说:那是早期不成熟的风格。但是就是在这两首早期的诗中,我看到了她诗中最本质的部分:那尖锐而又柔和的美,几乎与她名字所呈现出的敏感、动人和鲜明一样让人吃惊,如果要用某种质感的物质来表达,它就像那柔和酥软的缎子。其内里却是由坚硬刺手的纤维所织成的。
为了那本诗选,我给她写去了第一封信,不久,收到了她措辞适度的回信,并寄来了她的作品,我在里面没有看到我喜欢的那两首诗,但却看到了更好的,那些代表了她风格和魅力的令人心砰的诗行:
我们不时地倒向尘埃或奔来奔去
夹着词典,翻到死亡这一页
我们剪贴这个词,刺绣这个字眼
拆开它的九个笔划又装上
还有:
汽车开来不必躲闪
煤气未关不必起床
游向深海不必
读她的诗总是给我的心重重一击,于是我的心里总似有一道指痕来自于她目光的注视和穿凿。她的力量不是出自呼喊,而是来自磨尖词语的、哽咽在喉式的低声诉说,这诉说并不因了她产音的恬淡平静而弱化,恰恰相反,她那来自生命内部的紧张、敏感与纯粹,从她下意识的深处扶摇上升,超越词语和意象,就像她本人柔而益坚的形象,“用眼睛里面的黑色(或咖啡色)瞳仁向你微笑”(陆忆敏语)。
不久前,我听说她已重新恢复写作,这里面有她对写作的最为自然的态度:发自肺腑、油然而生。就像她对死亡的豁达:“可以死去就死去,一如/可以成功就成功。”
唐亚平 | 黑得发亮的黑色沼泽
女人在某一辉煌的瞬间,隐入失明的宇宙
诗人唐亚平,80年代开始写作,代表作有《黑色洞穴》《黑色沙漠》《自白》《主妇》等
黑色洞穴
洞穴之黑暗笼罩昼夜
蝙蝠成群盘旋于拱壁
翅膀煽动阴森淫秽的魅力
女人在某一辉煌的瞬间
隐入失明的宇宙
是谁伸出手来指引没有天空的出路
那支手瘦骨嶙峋
要把女性的浑圆捏成棱角
覆手为云翻手为雨
把女人拉出来
让她有眼睛有嘴唇
让她有洞穴
是谁伸出手来
扩展有没有出路的天空
那只手瘦骨嶙峋
要把阳光聚于五指
在女人乳房上烙下烧焦的指纹
在女人的洞穴里烧铸钟乳石
转手为乾扭手为坤
1985
先用时间这个纽带,然后再用诗歌这个器皿,才能紧系裹住两个诗人之间持续了十五年的友谊,十五年的时间包含了那么多。青春、写作、爱和虚无、得到和失去,以及磨砺我们眼光的美学的天机,不可泻露的灵魂的隐秘。
在我和唐亚平的友谊之链中,一环紧扣一环的,除了往事还是往事,除了当初她在四川大学读书时,她那一天一首、一月一本的诗歌练习之外,我们共同阅读的还有那段时间的一系列事件: 《小草》诗社、文朋诗友的高谈阔论、茶馆里的交流与印证、郊外野游时的高声吟诵。时间后移,又包含了对贵阳的多次造访、阿哈湖上的纵身入水、一间小屋里的窃窃私语。对诗歌的热爱如影随形地贴在我们的友情里,渗人我们各自的生活中。
我们分别是对方最苛刻的批评者,我喜爱这样一种深入本质的交往:她总是爱用她那独特的、直言不讳的,间或带有几分嘲弄的口气来品评我的某些诗歌,然后又用同样的口气推算我们写作的圆满结局或枯竭的未来。无数次这样的通信像一座吊桥,放下去,我们就可以径直走人对方的内心,窥探她的灵魂寄寓地。拉上来,我们又可以坚持保住内心的障碍,那从属于我们本质的、冷僻的、遏利绝望而几近迷信的障碍。
用打字机工作的美国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中国女性主义诗歌深受其黑夜意识影响
总爱穿一身白色的唐亚平有一张白得眩目的面孔,而自始至终笼罩在她诗中的黑色就像一堆黑得发亮的黑色沼泽,使她沉翔其中,益发使白色更白,黑色更黑。
多年来,我习惯于一个戴着小红帽、对着荒蛮月亮高唱山歌的女诗人。习惯于一个豪爽逼人、在众多男人的酒量面前立于不败之地的小姑娘,也习惯于一个有着不羁的野性和富于感悟的嘹亮的声音,直到有一天,在我去迎接她的路上,她突然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放大的照片,开始像一个我早已看惯的母亲一样,推销自己那人所不及的英俊的儿子,这时,我才真正意识到她所曾说过的:一事物能把我引向另一事物,引向成千上万种别的事物,我的身体能触类旁通。
事实上,这些年来,她那女性的诗学正缓缓地、以女人的和诗意的方式推动着她那被批评家称之为“怀腹的诗学”的写作状态。
这是里尔克说过的:
阳刚男子气度该自叹不如呵
谁向你证明
我们感到的那孕育生命的一致和睦
海男 |“虚构的玫瑰"
那个“肩上披着草”的“来自南方天空里的女人”
诗人海男,代表作有跨文本写作《男人传》、《女人传》、《虚构的玫瑰》等
我愿意就此隐形
我愿意,就此隐形,像那些书中的故事
只在阅读、翻拂、忘却中
获得幽暗的一夜。我累了
那些从内陆上岸的路,通往我的
来世。我咀嚼着这渐渐上升中的秋色
泥洼中我走了很远,才看到了
胸前佩带银器的妇女生活
她们中的部分人已老去
更年轻的一代人已经失去了割麦子的手艺
抽屉、耳垂、暗器中滑过一阵雨声
男人、女人世世代代划分了性别之后
才开始了以泥土和水为界
秋天的冷,使我想起瓷器
想起冰凉的原始森林。我愿意在你怀抱呼啸
秋风猛烈的揺晃……
多年来,我们通过声音的方式联系着,我,与另一位女诗人,我长期聆听她:内在和外在的声音,在一根沙沙作响的电线的两端,互相问候和交谈,我们彼此的面孔却仿佛躲藏在失真的时断时续的射频之后,她的嗓音是凝滞的、略带金属味的亮色,从她缓慢的发音里,我寻找那类似她作品中,部落器皿般黑色反光的神秘质感,我从未见过海男本人,只能通过她的声音和照片——“虚构的玫瑰”,辨认那个“肩上披着草”的“来自南方天空里的女人”。
第一次谈到她的诗,是她1987年参加“青春诗会”时所作的一首长诗《首都》,我当时惊讶于一位年轻女诗人对这类题材的创选性的把握,不等我有所反应,她那里长诗、组诗和无穷尽的短诗,就像她家乡的澜沧江一样,澎湃而至。我吃惊、感叹,她的迸发的热情,她的快速运动的写作方式,她如涌的文采,是身躯的强力扭动还是语言的?
海男画作《神灵之舞》
近年来,那么多她的书摆到了我的面前,粉红的、灰色的、土白色的封面,长篇、中篇、短篇、诗歌、随笔、几卷本,差不多快著作等身了,喷射式的激情再次震动了我。
铃声响了。
“我是海男 我是海男
谁的蛛丝马迹向我宣布夏天的消息”(海男诗)
我喜欢听到那种古怪的、由于发音不正规而显得别扭的普通话,带来一种拘谨的亲切,尤其是她每次结束谈话时,总要轻轻地说一句:“好好的呵。”一句只有南方人和女诗人之间才能理解的关怀和期待,就像她本人的声音通过一根电线,她的诗的声音通过一股微情的暗流,所带给我们的:“只用一件薄薄的丝绸/就将重要的黑暗包裹起来。”
唐丹鸿 | 淡绿色的方格线织外衣
她写诗,就像她对自己的皮肤一样
诗人唐丹鸿,90年代开始实验性写作,代表作品《机关枪新娘》、《斜线皇后》、《用你的春风吹来不爱》等
闷热
夏天没有带来振作和同情
她无边的奢望使肌肉萎缩
哀求他展翅高飞让洪水再度泛滥
他说:“我紧张……”
大汗从白皙的全身蜂涌而出
豪华的口腔边是胖胖的蝴蝶
我嗜睡的昆虫可有爱情的翅膀?
如果我说:“什么?”蝴蝶就
痉孪一次,白色被挤出了颜料管
谁为填满灵魂的空壳而难过?
闷热的夏夜使我知道
芭蕾的足尖胀疼难忍
蝴蝶临空起舞把一棵小树推倒
不干净的小树像塞满口腔的药渣
令他别过脸去呕吐
粘稠的马路传来卡车急刹的尖叫
挤颜料的尖手也朝钢琴的高音飞奔
不干净的小树砸伤我颓丧的乳房
亲爱的,暴风雨将来自闷热的眼底
如果我哀求:“爱……”并涂上白色
你说:“需要……”洪水涌进成都
若干年前,在一座校园,我初识了一位十八岁的女孩,当时的她还在一所医学院读书,我记得那天晴空如织,清风吹面。那女孩身穿一件淡绿色的方格线织外衣,她脸若白瓷,前额略向外突,因此她比与她一起的另一位漂亮女孩更让我注意,有一位朋友悄悄告诉我:她也在写诗,比她的男朋友,当时的一位小有名气的校园诗人写得更好。
若干年后,已成为“卡夫卡书店”老板的唐丹鸿坚决否认这一次见面,她将这一幕改在了发生在我家,校园变成了我家的厨房,但是当我提到绿色方格线衣时,她露出恍惚的神情,承认的确有这么一件衣服。这都是若干年前的事了,当我再次读到她的诗时,我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穿着古怪任性,伴随着少许死亡幻影闻声起舞的年轻女人,而她,也不再是那个长着瓷娃娃式的面孔的爱诗的小女孩。只有一点是从那时到现在从未变过的: 我们都是如此执迷不悟地依然热爱诗歌。
她写诗,就像她对自己的皮肤一样,悉心保养,追求完美,精雕细刻,讲究修辞,直至她那一张光洁、一丝不苟的脸被她始终追求的“幻想、美、形式感”所充满。
读她的诗时,我想到一位女作家对自己作品的评价:它不属于那些放肆、邪恶、富于刺激的书,不过在它格外平滑的表面上当然也有几个稍许亵渎的段落。她是属于新一代的诗人,她的诗远离现实和激情,只在幻想和语言的绵密空间中舞蹈。
一天晚上,在我的住家附近的小酒馆,我和几个女友坐在吧台上喝酒,长时间里浸淫在一缕如泣如诉的摇摆着的旋律里。唐丹鸿已喝得微醉,瓷器脸上泛起些许红晕,微微上翘的双唇形成一个似乎盛满红酒的小盅,我们又开始争论起初次的见面,在酒精的毒害下,她甚至改变了以往的说法,坚决地否认了校园、晴天和淡绿色的方格线织外衣。沿着那瓶长城干白葡萄酒的催化,和混合着她的幻想力的方向,试图抓紧那飘若游丝的记忆。我转头对着我的女友、一位黑眼睛女人低声说:“她真的醉了,她的确有一件绿色的格子衣服,她曾经承认过。”
(选自《潜水艇的悲伤》,小标题为编者所拟。转载自飞地。)
翟永明, 女,1955年出生于四川成都,1984年完成组诗《女人》,被誉为“女性诗歌”在中国的发轫与代表之作。90年代创办著名艺术会所“白夜”酒吧,其代表作品有《女人》、《在一切玫瑰之上》、《纽约,纽约以西》等诗歌、散文集10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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