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为展示更多优秀诗人的优秀作品,增强各大诗刊在网络上的影响力,中国诗歌网与《诗刊》、《星星》诗刊、《诗歌月刊》、《诗选刊》、《扬子江》诗刊、《诗潮》、《诗林》、《绿风》、《草堂》等主要诗歌刊物合作,共同推出“头条诗人”栏目,每月分别推荐一位“头条诗人”,以飨读者。
本期推出《诗刊》2018年5月头条诗人——扎西才让。
>>>五月更多头条诗人
扎西才让(诗人主页),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第二届诗歌八骏之一,甘南州作家协会主席。作品见于《诗刊》《十月》《散文》《星星》《芳草》《山花》《西藏文学》《飞天》《青海湖》等70多家文学期刊,被《新华文摘》《散文选刊》《小说选刊》《诗选刊》转载并入选60余部年度诗歌选本。获奖多次,出版诗集三部,散文集一部。
树无根,不可能参天;水无源,无法到海;诗歌没有根,诗人走得不会久远。
扎西才让是藏族诗人中的佼佼者,他的关于桑多镇的组诗,有着浓郁的民间传说、民族、地域色彩,像藏地一直流传的古老歌谣,像高原上的枯荣轮转的草,像山间未经雕琢的天然玉石,像大夏河源头劳作繁衍的男人女人本身,有着原初的生命气息,闪耀着根的光芒。
黎明时分
扎西才让
窗外南山上的森林,
黑铁般的色彩是那么凝重。
而皎洁的月光,
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单薄。
洮河里的美人鱼逆流而上,
在这桑多河畔,晾晒着
她的细密的鳞片。她本身
就是个奇异的梦幻世界。
在桑多镇的浅睡中,
我总是被她的歌声惊醒。
待我推窗倾听,她却消声匿形,
回到了她的鱼世。
告别父亲的那天,我在琥珀医院捡到几枚针头,
在玛瑙疗养院里,找到了母亲遗失多年的病历。
我甚至在珊瑚公园落满夜色的长椅上,
摸到了我的女人丢弃的羊骨做成的笛子。
我还追回了清晨的露珠,和晨曦里的鸟鸣,
甚至那遥远的花香唤醒的我的过去——
修行:东方高高的山顶,升起皎洁的月亮。
还俗:未嫁少女的脸庞,浮现在我心上。
樵夫打柴,死在林里。渔者捕鱼,死在水里。
我的母亲,死在土里。土地上升起月亮,也在雾里。
我用文字,写下历史。村庄的历史,母亲的历史。
我的历史,是一台旧机器。锈了,修好。修好,又老去。
家乡端坐梦里,是河边集市。熙熙攘攘人群,也像往事。
只你醒来,抱我入怀。枕边夜话,话一句,泪一滴。
你的眼睛,夜里黑字。不写女儿向河,只言儿子有疾。
有病如我,不能舍得。喊你:“盛碗青稞,酿壶酒去!”
从山谷里涌出的男女,像极了凶猛的野兽。
他们服饰怪异,有着精瘦干硬的躯体。
他们带来了躁动不安的空气,
带来了桑多河畔的狂热又危险的情绪。
我其实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崇尚武力,相信刀子。
在莫名的仇恨里慢慢长大,
又在突然到来的爱中把利爪深深藏匿。
……直到我也生育了子女,
直到岁月给予了我如何生存的能力。
丰硕的女人躺在墨绿色的床上,
她黑黄的肌肤衬出了窗外的落日。
那悲伤的表情让人潸然泪下,
已是冬季了,背叛她的男人,还没回来。
有乌鸦在旷野上锐声啼叫,
有北风将冰上的枯枝吹走,
有过客在她窗外频频窥视,
那个背叛她的男人,还没回来。
既然爱情已经不在,
既然你已经把悲伤当作常态,
那么收留我吧,我不是过客,
为了你,我可以选择:留下来。
然而总有乌鸦在旷野上啼叫:
绝不再来……绝不再来!
窗外是几千年的寂静,
树木闪着灰蓝的身影,
枝枝叶叶依稀可辨。
窗内茶几上,女人买来的水果,
鲜艳的色彩在漆黑的夜色里
闪耀着暗淡的光泽。
时间久了,事物将失去本来的样子:
它们变形,重叠,重新组合
完全超出了我平时所熟悉的样子。
我只好回到卧室继续假寐,
浅睡中听到桌椅轻微的破裂声。
这——定然是它们自己选择的命运!
窗外风声,是我们前生的叹息。
窗外水声,是我们今世的叹息。
桑多河畔,水声哗哗,风声嘘嘘。
你的我的他的女人,
从山地牧场上背回了牛粪,
从母牛那里取来了新鲜的奶子,
从度母那里,领来了你的我的他的
隆鼻深目、精瘦机敏的孩子。
桑多河畔,我们在风声里撕打,
在水声里把腰刀捅进别人的身体,
在女人们的哽咽声里突然死去。
桑多河畔,水声哗哗,风声嘘嘘。
那个在古战场上牺牲的人,
一袭长袍,读书人一样回来了。
他藏匿了沉重铠甲,带着生锈的气息回来了。
那个祖籍西藏的英雄,
又一身虎皮野兽一样回来了。
他藏匿了钢铁利爪,悬着虚弱的心脏回来了。
阿爷哎,阿爸哎,阿哥哎——
你们日夜祭奠的那个祖先,他回来了!
看看吧,他是那么陌生,又是那么熟悉。
这个又陌生又熟悉的野蛮人,
在这温暖的雪夜,回来了。
完全可以用铁丝般生硬而杂乱的笔触,
来一遍遍地勾画这个颓废的中年男子:
他奇怪的头型,模糊的面孔,
还有:仿佛在接受审查时的敌意的姿势。
他肯定已经发现了人性的秘密,
他接受诱惑并自甘沉沦。
我们无法正视那漆黑眼睛中暴露出的
我入地狱的力量。
我们不过在实地观察一幅油画,
听说创作出这幅作品的人,早就离开了桑多镇。
但他把痛苦留了下来,等待着被人承受。
或许他就来解脱我们,或许他永远也不回来。
她呀,眯着清澈而忧郁的眼睛,
总在众人面前低垂着智慧的头颅。
当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别处,
你我就别想与她进行眼神的交流。
有时她在沉思中露出淡淡的微笑,
脖颈上的项链也闪烁着点点金光。
那会儿她右手无名指上的玛瑙戒指,
将折射出深湖夏夜的月光。
如果那墨绿色的绸缎裁就的藏衣,
衬托出她的奶油般的肌肤,
如果她丰腴的体态,隐藏了女性的力量
那么我只能用挚爱的文字画出她的形象。
若她想给面前的男子伸出情欲之手,
那必会造成一个诗人的死亡。
阳光歇在柏木地板上,
是那种令人舒服的金黄色。
他穿着深黑色的单衣,在阴影处沉睡,
这色彩的搭配,使他更像一堆孤独的煤。
沉静:空空荡荡的。显然是。
阳光也照亮了桑多镇的整个天空,
孤独的蓝天悬在桑多人的头顶。
院墙外就是人间的长街,
海螺寺院的钟声中,他还在沉睡,
脸上涂着一层看得见的忧伤。
他沉睡的那段光阴里,时间永不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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