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傅庚生先生(1910—1984)的《中国文学欣赏举隅》是古典文学赏析的名著,曾被誉为中国文学批评著作中最值得细读的一部。该书为读者展示了诸多阅读和欣赏文学作品的方法,提出了不少创获。出版70余年来,经久不衰。最近,三联书店出版“傅庚生作品系列”,又将该书再版。借此机会,向大家再做一推介。本文为《中国文学欣赏举隅》的第一篇《精研与达诂》。
各种版本的《中国文学欣赏举隅》
文学创作造诣之高者,必其能以有形之文字描刻无形之情愫,情景相融,浓淡兼宜,无损无益,无过无不及;所谓“辞达”,且入于化工也。文学之欣赏亦以入化为极诣,就有形之文字抽绎其无形之情愫,彼我互糅,悲喜与共,无差无失,相若而相通;所谓“以意逆志”,入而与之俱化也。则知创作与欣赏,固一以贯之耳。创作在能“刻画入微”,而欣赏在能“体贴入微”也。元遗山《与张仲杰郎中论文》诗云:“文章出苦心,谁以苦心为?正有苦心人,举世几人知? ……文须字字作,亦要字字读,咀嚼有余味,百过良未足。……毫厘不相照,觌面楚与蜀,莫讶荆山前,时闻刖人哭。” 其实知解或否,亦何预于作者之事?指璞以为石,不治之亦不获和氏之璧耳。
陶渊明作《五柳先生传》以自况,中有句曰:“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不求甚解”一语,未宜误解。冯钝吟《杂录》曰:“陶公读书,止观大意,不求甚解。所谓甚解者,如郑康成之《礼》、毛公之《诗》也。世人读书,正苦大意未通耳;乃云吾师渊明,不惟自误,更以误人。” 渊明妙造自然,故不穷难尽之理、不究训诂之极以自苦,于其所善,固已云“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矣。若一向走马看花,都不措意,尚能意有所会至于欣然忘食乎?孔子曰:“学而时习之”,又曰:“温故而知新”,韦编三绝,尚欲假年以学《易》,知书之必精研而覃思然后有得也。
李易安《声声慢》云 :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罗大经《鹤林玉露》云:“起头连叠七字,以一妇人,乃能创意出奇如此。”张端义《贵耳集》云:“易安秋词《声声慢》,此乃公孙大娘舞剑手。本朝非无能词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叠字者。后叠又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又使叠字,俱无斧凿痕。更有一奇字云‘守定窗儿,独自怎生得黑’,‘黑’字不许第二人押。妇人中有此文笔,殆间气也。”后之言词者,亦步其尘称此十四叠字曰妙曰巧,迄未见有详诠之者。沈谦《填词杂说》云:“予少时和唐宋词三百阕,独不敢次‘寻寻觅觅’一篇,恐为妇人所笑。”止是不敢在圣人门前卖字,微言大义,未经阐明。《词苑丛谈》云:“李清照《声声慢·秋闺》词首句连下十四个叠字,真似‘大珠小珠落玉盘’也。”辞亦不甚了了,若论其音韵,似稍有所会矣;若论其字之重叠,错落如珠,则只是皮相观耳,未尝搔到痒处也。
此十四字之妙:妙在迭字,一也,妙在有层次,二也,妙在曲尽思妇之情,三也。良人既已行矣,而心似有未信其即去者,用以“寻寻” 。寻寻之未见也,而心似仍有未信其便去者,用又“觅觅”;觅者,寻而又细察之也。觅觅之终未有得,是良人真个去矣,闺闼之内,渐以“冷冷”;冷冷,外也,非内也。继而“清清”,清清,内也,非复外矣。又继之以“凄凄”,冷清渐蹙而凝于心。又继之以“惨惨”,凝于心而心不堪任。故终之以“戚戚”也,则肠痛心碎,伏枕而泣矣。似此步步写来,自疑而信,由浅入深,何等层次,几多细腻!不然,将求叠字之巧,必贻堆砌之讥,一涉堆砌,则叠字不足云巧矣。故觅觅不可改在寻寻之上,冷冷不可移植清清之下,而戚戚又必居最末也。且也,此等心情,惟女儿能有之,此等笔墨,惟女儿能出之。设使其征人为女,居者为男,吾知其破题儿便已确信伊人之不在迩也,当无寻寻觅觅之事,男儿之心粗故也。能词之士,多昂藏丈夫勉学莺莺燕燕者,故不能下如此之十四叠字耳。
词人岂肯有一字妄下得?品评之者讵宜将一字空放过?欣赏文学,舍精研更莫由也。研之精则悟之深,悟之深则味之永,味之永则神相契,神相契则意相通,意相通则诂之达矣。
欧阳修《书梅圣俞稿后》云:“工之善者必得于心、应于手,而不可述之言也;听之善,亦必得于心而会以意,不可得而言也。……余尝问诗于圣俞,其声律之高下,文语之疵病,可以指而告余也;至其心之得者,不可以言而告也。余亦将以心得意会,而未能至之者也。” 夫岂以永叔之才学,果不足以测圣俞之诗耶?盖亦极言圣俞诗才之高,增饰之词耳。
世人好奇,诗人尤好奇,欣赏文学者则以为不奇不足以与才人之奇会;上下交征奇,而诗道晦矣。何则?争骛于奇,则咸将神乎言之。创作者云:“诗非我语,殆有神助。”品鉴者云:“可以意会,不可言传。”遂以风靡于“《诗》无达诂”之论。今世仍有泥其说者,谓文词作到最高处,使人吟诵之,咏歌之,不自知其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然而卒亦不能喻之于怀,达之于言也。并举李清照重九日所作《醉花阴》一词为例焉,曰:“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九个字耳,便好到极处,令人喝彩不迭。试问其妙究在何许?则又张口结舌,难吐一字矣;可征诗之必无达诂也。愚以为文词之通者必有达诂。晦而难通,失在作之者;诂而不达,失在述之者。未闻不通之诗文转可以传于后世者也,更未闻不通之诗文可以使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也。咏叹而欣赏之,固已喻之于怀矣。喻之于怀而张口结舌者,所可喜者多,非片言一辞可以尽,故一时无从说起也,岂真不能达之于言哉?
以彼之矛可以陷彼之盾矣。“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九个字,其妙处可析而言之也。西风、黄花,重九日当前之景物也。帘卷而西风入,黄花见;居人憔悴久矣,西风拂面而愁益深,黄花照眼而人共瘦,信手拈来,写尽暮秋无限景,道尽深闺无限情,其妙一也。九个字中,帘、西风、人、黄花,已占却六个字矣,著一“卷”字,嵌一 “比”字,而字字如贯珠,末后出一“瘦”字,缀之以夜光,其妙二也。“风”字,音之最洪者也,“瘦”字,音之最细者也,帘卷西风,以最洪之音纵之出,收到一瘦字上,敛而为极细极小,戛然而止,其妙三也。吟诵咏歌此九字者,字字入目,字字出口,九个字耳,而其景无遗,其情脉脉,其明璨璨,其韵遏云,故使人不禁叫号跳跃,若渴鹿之奔泉也。此际而遽叩之以妙之所在,其谁不张口结舌乎?然而安坐可以为语矣,岂诗之果无达诂哉?
李易安原词之全阕云: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伊士珍《琅嬛记》云:“易安作《重阳·醉花阴》词,寄其夫赵明诚,明诚自愧不如,乃忘寝食三日夜,得十五阕,杂易安作以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有莫道不销魂三句绝佳。’”知真金美玉,古今同赏也。
孟东野《游子吟》云: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恐游子之归退,慈母之意不只见于密密缝衣之顷而已;盖“暮出而不还,则倚闾而望”,矧在远游,思曷能间?密缝游子之衣,慈母之心不只寓恐迟归之意而已;盖游子所御衣,固温凉所恃,缝之以密,实恐儿寒。故云寸草心难报三春晖也。游子思归,而迟迟未得,是以检视身上为慈母密密缝缀之衣,亦似并寓恐迟归之意者;诗人乃达其一隅,俾吟哦之者能反其余三也。
蒋心余《岁暮到家作》诗云:
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
寒衣针线密,家信墨痕新。
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
低回愧人子,不敢叹风尘。
亦写慈母之爱抚、春晖之无尽者,可参观而三复之也。
>>> 摘自《中国文学欣赏举隅》
中国文学欣赏举隅
傅庚生著
三联书店2018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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