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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推出《诗潮》2018年4月头条诗人——李不嫁。
李不嫁,男性公民,六零后湘人,传统媒体从业者,80年代毕业于湘潭大学哲学系,因其诗作的特立独行而被称为湖南的老诗骨。
在平原上奔跑(组诗)
李不嫁
◆ 牛
那些牛,那些炊烟升起时
弯角上挑起夕阳的老牛
那些春雨落下时
犁开广袤的平原的牛,
那些挨尽鞭打,受尽呵斥
死去了,埋在低处
也要抬头正对着村庄的牛……
短短几年,就被拖拉机的突突声取代了
农家的屋子旁,不再修建牛栏
若想牵出一头牛来,要等雨后天青
平原上空的银河缓慢倾泻
有牧童,短笛横吹
有老牛,埋头喝水,偶尔望一眼苍茫的人间
◆ 湖中三日
第一日,我恢复了嗅觉
荷花的香,恰如婴儿粉嫩的小拳
大湖里的鱼抱在怀里
呼出的气息,如皮肤光洁的小学生
第二日,我恢复了视力
走向平原尽头的人
不是一个黑色的句号,而是蝌蚪
生动地摇头晃脑
再小的鸟,飞着飞着,仍是一片羽毛
这是第三日,我恢复了听力
一只鸟惊呼:看啊
落下的流星烧沸了湖水
我听到哧哧的声响,像有人
缓缓扇动翅膀,去接替那星子,继续发光
◆ 在平原上奔跑
平原上,每条路都相似
每条路都是笔直地、绷紧地
为了推送那一轮太阳
拼了命似地奔向广阔的天际
人的脚下也像装上了履带
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速度
趟过泥水的老牛
不用扬鞭也知道奋蹄,
小河也在奔跑,如赤条条的男孩
活泼几十里村庄与荷塘
累了、渴了,才一头扎进大湖里,咕嘟咕嘟喝水
◆ 大风
平原上的树,除了白杨
最多的是水杉
一排排,朝日出的方向
保持着风的姿态
没有遮拦的天空下,所有生命
都抑制不住奔跑的欲望
挺身向上的树必须把根须
扩展开很远,以免不小心把自己
连根拔起。看似平稳的大地
一阵风就能天旋地转。每个生命
都得抓住点什么才能扎根
落水的人清楚,大湖的中央
无风也起三尺浪,揪住一根芦苇,或许能救命
◆ 桥
我们往洞庭湖湿地走
一座座大桥在前方引路
遇见小河,稍一抬腿就跨过去
遇见大一点的湖泊
需要蓄足力气,用很长的引桥
提前做出跨越的姿势
那种气势,仿佛再大的惊涛骇浪
也阻挡不住追逐的欲望
有时桥身太长了,迤逦着直达天际
我像驶向太空的宇航员
在高速的压迫下两股战栗
我只想慢下来,请开车的师傅,靠边,靠边
◆ 芦苇
有人指着千万亩芦苇
问其用途
我答曰造纸
有人问疯长的意大利杨
是否有害,是否破坏生态
我答曰也是用来造纸
我有过在纸厂当学徒的经历
熟悉每一道造纸的工艺
等待它们的将是镰刀与电锯
被整齐地砍伐、切割、高温蒸煮
最后才是漂白、烘干,裁掉的边角料
热乎乎的,在车间里堆积如山
我常钻进去取暖,被几个中年女工压得喘不过气
◆ 根
晴空下飘浮久了,白云
也慢慢堆积成乌云
试着用细细密密的雨丝
在平原上扎根。去年伐倒的柳树
抽出了新芽,水葫芦张开喇叭
吠叫着缠住倒扣的渔船
汛期将至,洪水如猛兽般逼近
生在低处的,每一棵芦苇和杨树
都在玩命地长,玩命地
从齐腰深的水面探出头来
居住在堤垸内的人也和它们一样
头顶着千百万顷的大湖,身体绷得像一根弦
◆ 湖上的黄昏
走在平原上,比走在世界上
任何地方都显得缓慢
土地过于辽阔,再长的河流
无论经历过多少山重水复
到此也会按下慢进键——
大湖接纳百川,也容得下所有浊流
并将它们洗涤一新
换上和自己一样
蓝色透明的内衣内裤
每一个黄昏,环湖的防风林
都会俯身水面,照一照澄碧的灵魂
树下抬头的人,比站在任何地方都低矮三分
◆ 洞庭湖的暮色更暮色一些
洞庭湖的暮色更暮色些
土地广袤,像装上了消音器
过滤了天地间的嘈杂
大狗和小狗,一边吠叫
一边追逐,给橙色的的落日助跑
来日方长啊!大湖里小鱼蹦跳
小树上大鸟归巢
谁若装扮成一头猛兽吼叫
谁就会虎落平阳:四野的暮色扑上来
张牙、舞爪,让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 江豚的微笑
那是一对母子或夫妻
忽然间浮出了水面
灰黑的背鳍像一把把钝刀
剖开水面。水灵灵的黑眼珠
和纪录片里逃进外国使馆
寻求避难的青年学生,毫无二致地
忽闪着劫后余生的慌乱和信任
当我代表这些珍稀动物
感谢建在长江故道上的保护基地
给它们提供居所、食物和自由的呼吸
那个林肯一样黑瘦的船长,露出江豚的微笑
◆ 麋鹿
它们把洞庭湖湿地
当成了牧场。从湖北到湖南
犄角上的月亮被顶来顶去
这大湖如肾,调节着雨水和岁时
也渐次恢复被人驱赶
而濒临灭绝的物种,但杀戮
让再温顺的动物也会记仇
我们和一群麋鹿相遇
在黄昏的稻田边,领头的公鹿
看到人的身影忽然猛冲上前
只一瞬间,平原上的大树
抖落掉全身的叶子,露出锋利的枝杈
◆ 藕池河
往南流,五星红旗飘扬的地方
不是镇政府就是学校
旗杆上常有鸟,啁啾几声,振一振翅膀飞走
扶贫的女干事、站讲台的女教师
大体上拿同等的工资
穿同样的长裙,踩着铃声,去食堂吃晚饭
千万亩荷花静悄悄地开。放学路上
女孩子的胸前
飞快地哺育出一对小鹿
不久,她们也会跑成麋鹿,一个个跃出平原
◆ 洞庭牧歌
哦,接过我的鞭子
来放一天牛吧。接过我的草帽
戴在头上,要记得压低帽檐
免得被阳光灼伤双眼
平原上的河流不紧不慢地
运送河水,而农机早已取代畜力
从前的耕牛沦为菜牛了
下巴肥胖,乳房肿胀
哦,把它们赶上河滩,到午后
就拿草帽盖住脸,翘着双腿睡一会
如果你喊我,我会应声而起
从这些庞大的身躯间,抬起布满泪痕的脸
◆ 忽然落泪
多年后我仍会记得
今天这个忽然落泪的傍晚
一个离婚多年的老男人
一个罹患过肺结核、腹部动过手术
至今靠中草药治疗的癫痫病患者
一个年轻时身陷牢狱,中年流落京城
现在被磨去棱角的游吟诗人
一个靠啤酒打发时光,饲养泰迪和小猫
在万千花卉中只栽种月季的花匠
一个入夜后惊悸,因惧怕黑暗
而必须搁一把刀才能入睡的失眠者
……雨后的平原上
因忽然出现的那一架彩虹,摄去了魂魄
◆ 一座新坟
清晨,飞过湖面的白鹭
新加入一双翅膀;湖边的沙地上
又添了一堆隆起的新土
如果他是一个酒鬼,埋在此地甚好
大湖就着明月,可不饮而醉
既过酒瘾又不伤身体
如果他是一个穷人,就不必爬起
为明天的早餐四处借米
众人把他抬来也不必换肩
其重如洞庭湖半桶水:其色土黄,其味寡淡
◆ 青雀村的小女人
这么久,很少遇见年轻的女人
所以一个孕妇让人侧目
圆滚滚的肚子,配一张白净的脸
一看就是从很远的地方
回娘家来养胎
等瓜熟
蒂落
她在门前赶鸭子下河
河水清澈无波,那些鸭一路小跑着
和她一样步履蹒跚。嘎嘎的叫唤
掩去了
一个外乡人的祝福
荷塘的一侧是莲藕
五月含苞,六月开花,七月结莲子
另一侧是菜藕,与花事无关
只一个劲地绿着,一个劲地在淤泥里掰手腕
◆ 大旱之歌
肾衰似地,
洞庭湖一落千丈
环湖的南县啊,华容啊,安乡啊
抗旱的形势严峻着哩
我若当一天县长,
也会学当年的县令
去捉些个游手好闲的光棍
令他们挑水自救!
赌博的当杖责、偷人养汉的当沉潭
活一兜禾苗的当奖银两若干
我若累死在任上,请筑一处土坛
向青天,借几台洒水车,挟乌云一路喷过来
◆ 防风林
太阳露脸时,藕池河上的防风林
总要先抵挡一会儿
太阳落下时,藕池河上的防风林
总要先挽留一会儿
因此高出平原的电塔、通讯发射架
都要显得突兀、明亮一些
鸟都往那里飞,朝那光线充足之地,只争朝夕
◆ 酒歌
柳树下,合作社的农工
围坐在小酒馆,那扑满苍蝇的桌前
喝早酒。汩都都、汩都都
像给拖拉机加油
一天的农活需要充足的力度
黄昏时他们洗脚上岸
从藕池,从稻田,从棉花地里
乌龟一样地
趴回这里。喝醉了,就会有老柳树
拄着龙头拐,颤颤巍巍地
将其中的某一个,扶往平原尽头的星光
◆ 我的夏天
镇政府的东边是大平原
大,是因为,
太阳升起的时候
太阳很小;月亮升起的时候,月亮很小
当我踏着散碎的蛙鸣
高一脚,低一脚地
返回镇政府的临时住所
我的脸苍白,如镰刀,带锯齿的白光
总也忘不了
那个患白血病的女孩,挪一把椅子
丈量五十米开外,亲人的坟堆,离自己多远
◆ 贫困的人
羡慕走访过的贫困户
要么先天残疾
尚未失去劳动能力;
要么大病难医,听天由命
用锄头与镰刀打发光阴,不去管
死神半夜里来敲门
只要不懒惰,
蔬菜和五谷,全都可自给自足
平原上,随便撒一把种
都能长出人所需要的,他们的
温饱不成问题,且上有片瓦,下有立锥之地
头顶的星空,奔跑的大风,我,是真正的赤贫
◆ 栀子花
婚礼上,最美的女子
往往是身边的伴娘
栀子花的笑容从酒窝里溢出
我总要多喝一杯,为这洞庭湖深处
难得一见的良辰美景
我也在另外的场景喝醉过
葬礼上,披孝服的女人往往最美
我端起酒杯,喜鹊在杨树上嘁嘁喳喳
当唢呐声移至地平线
她们三步一磕头,五步一回首
跟随着出殡的队列,薄雾中,好像走出了人间
他的诗,风吹草动,心惊肉跳。
他用诗的匕首,切开肥厚的膏脂,以伤痕还原耻辱,以鲜血擦亮往事,并试图以迟到的、见证者的名义,以个体微量的不幸,喚醒整个民族的疼痛记忆。他笔下那些顽固地、死死地按住痛点穴位的、不安的诗句,使一切侥幸的苟活变得轻浮,使被遗忘的罪证被重新锁定,使每个卑微的幸存者最微小的苦难瞬间复活。他的诗,并没有达到诗圣的高度,却有着一颗圣洁的良心的方向。我们并没有听到这个疼痛难奈的人撕心的哀嚎,却看到了一幅幅筒约、干净的日常叙事画面。他,就是李不嫁。
——徐敬亚
李不嫁沉痛哀恸、孤绝强横,直戳强大命运与虚伪现实。这个诗人使我想到堂•吉诃德。在充满修辞格的诗坛,这号人物不多,无强大的心志,难以在铁板一块的荒诞现实上写就文字。他作品里的“狠劲儿”是从骨子里来的。有时人们聚拢来谈才华,我说,对于诗人而言,还是先来谈谈思想、信念与不屈服的意志吧。这些二十一世纪中国领土上稀有的玩意儿,读李不嫁,就能看到。
——刘川
“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娉婷不嫁非无意,谁是人间大丈夫”。诗人李不嫁的笔名意味深长,如同他的作品。关于他的诗,方家宏论颇多。俺想说的是,察人之不能察,写人之不曾写,说人之不敢说,既是文人的风骨,也是民族的血脉。这组诗可以当个例证。强烈的讽喻,激烈的表达,炽烈的情感,虽属异质声音,却也振聋发聩,可鉴赤子之心。观点不尽赞同,勇气必须赞赏。这样的诗歌应该存世,也可以存世。这样的精神应该护卫,也可以护卫,这就是新时代的包容和胸襟。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俺喜见这样的“脊梁”,更多地出现在中军和山野当中,此乃国族之幸也!
——荷戟寻仇
(文中徐敬亚、刘川相关评论选自《诗歌周刊》2016年度诗人授奖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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