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座小城的缅怀

我知道为了忘却必须记忆
我知道进入一座曾经撕碎心灵
现在，仍在撕碎心灵的小城
最好是开花的季节
最好，是疼痛的废墟之上
一些美丽的花已绽放起来
 
这让我首先看见了花
于一条弯曲着优雅弧形的路旁
它们静默风中
周围是零星的野草
和雨雾中倍加伤感的岩石
人群水一样涌来又水一样退去
他们表情凝重
站在开花的地方
望山下寂静的河流
像用了某种方式
和河流两边的瓦砾
以及住在深处的灵魂
进行悠远的对话——
说春天的花又开了
 
这让我总去怀想
从名字到一条江
曲山城便从羌笛里飘起
很远很轻
如云朵上飞扬的莎朗①
它们起舞于地震前的某个夜晚
彩色的灯光，幻化的身影
和空灵的歌声
告诉说大禹出生那里
他住在石纽相结的山中
一万年岁月
都用神性的禅
护佑了满目青山
与青山里生生不息的人们
 
音符随之化为众多的生命
他们是我相识或者不相识的人
沉睡在2008年5月12日之后
现在醒来
游走于记忆的岸边
生活与花一样美好
我看见大地之上
被撕裂的无数伤口
复活的油菜花
正绽放遍野金黄
 
谁仍然保留了最后的姿态
聆听春天的声音
屏住呼吸是怕惊扰那份永恒
我感到许多名字已如羽飘满天空
在大禹的身后
融入传说的
是切肤的疼
是一个美丽绝伦的女子
怀抱婴儿
和她写在手机上的文字
 
于是，我听见“宝贝，妈妈爱你”的话语
像温馨的水浸漫过来
世间的灾难原来也可以如此感动
我转身离开
从废墟深处走向废墟之外
生活仍在继续
拿什么告慰你们
春天的花又开了
 
 
 
注：①莎朗，羌族舞蹈。
 
 


 
鸽子花情怀①
 
一种植物
和开在枝头上的花
总有方式存在下去
从远古到2008年5月12日
又从2008年的那天
走向了遥远的时光
 
千万年的记忆有时只是一个日子
但和疼痛相关
龙门山的能量爆发出来
在两棵或者N棵树之间
大片的青山倒伏如多米诺骨牌
植物们滑落水中
身上的花
飞向苍天的空洞
像无数石头下面
飘然而起的灵魂
 
情景让人想起飞翔的鸽子
留住美好总是超越灾难的前提
一些树依然存留于天地之间
它们枝叶青翠
在映秀和三条江水流淌的地方
身前身后
破碎的山河深处
谁痛苦的呻吟
已化为野油菜开放的金黄
又随了一个季节的宁静
走向花丛
使爱心沐浴下的伤口
露出了饱含慰籍的笑
 
而我必须持续守望
并想象曾经的情景
记得映秀是一条长长的街
灯光从屋子里照射出来
映入江水的清波
闪闪烁烁
有许多人在荧光里行走
把背影留给匆匆的光阴
然后陷入无边沉寂
躺在瓦砾丛中
头朝了北斗星升起的天宇
倾听，鸽子花祝福的声音
一万年太久
请就此安息
春天的花又开了
 
坚强只能建立在丰盈的情感之上
将那些鸽子般美好的花移植于心
我走过位于过去与未来间的小城
面向瓦砾堆积的废墟
一所学校
与发生过的事情
依旧清晰
书声朗朗而起
它们穿越时空
每一个字
都是满面流淌的泪痕
 
谁曾从那天出发
背了儿子回家
用很沉很漫的脚步行走
他们经过的溪边
美丽与灾难一同呈现出来
前者是五月的花
后者是支离破碎的山河
 
远处的一块巨石
已成怀念的载体
它使十年后的日子仍不能承受之轻
人群来来往往
与灾难合影留念
然后离开并延续自己的生活
我无言
回首往日滴翠映彩的地方
洁白的鸽子花
正开遍生者的心里
 
注：①鸽子花，洪桐树开放的花朵，形如鸽子，白色，有植物活化石之称，象征纯洁、永恒、祥和，生长在映秀、三江等地方。
 
 



致远逝的人
 
现在
我正面向岷江
时间是2017年5月20日
天清气明
身后有花
开在一些叫苹果的树上
田野无限洁白
游移的怀念遍布其间
距离那个日子并不遥远
你们最后的姿势
仍是亲人心中的疼
身前是水
流走的时候带着光阴
我想起孔子的话语
“逝者如斯”
幸存下来的人
每一天面对的
其实也是年轮的流逝
 
我会充满怀想
“5.12”前的春天鸟语花香
你们劳作
过朴素的人生
高兴或者痛苦的时候都在火塘边喝酒
也唱亘古的山歌
跳摇摆了千年的舞
房屋是石头垒砌的邛笼①
你们娶妻生子
生命如山一样重
也像云一样轻
 
现在，“5.12”后的第十个春天依然美丽
鲜花开在新房旁边
你们躺在许多树和草的根部
夜和梦长得没有尽头
有谁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我怀念你们
在传统的习俗中行走
每一个节日，都是一壶装在陶器里的眼泪
雨丝飘散下来
让人感到苍天也柔情似水
 
你们是谁
谁又是你们留给世间的悲痛
缅怀依旧是生活的情绪
“六万九千二百二十五”
数字背后充满了鲜活的记忆
就像兄长
地震时他在一条溪的岸边
山体崩塌而下
那些习以为常的石头和泥土
把他埋藏起来
如覆盖一粒可以开花的种子
这让人总去回忆曾经
我们一同长大
奔波在汶川的山里
家乡的白桦林在秋天一片金黄
他走在树下
背一身斑驳阳光
直到晚霞染红了山原
……
 
我还想起了许多诗歌
它们从《诗经》里开始
生离死别
每一个字都是寸断的肝肠
有时歌唱比哭泣更加痛苦
一切都在持续
春天的花又开了
 
 
 
注：①邛笼，羌人用石头修建的房子，也专指碉楼。
 
 
 


被坚守的三千六百五十个日子
 
疼痛和感动来自一个又一个瞬间
它们连在一起
组合如拂过季节的风
成了五月到五月的过程
 
我在过程里生活
和许多人共同坚守
相互支撑
微笑并且流泪
怀念一切
也被一切触动
如某月某日的清晨
风吹过岷江河岸
细雨纷纷扬扬
我伫立街边，用泪光送别
一群人向远方走去
草绿色的身影背负着灾区的痛苦
想起曾经
他们飞奔而至
在2008年5月12日后依旧摇晃的龙门山深处
用生命拯救生命
眼泪和汗水滴入泥土
废墟上绝望的种子
便复活起来
成了开花的树
 
三千六百五十个日子
悲情总会从某个时刻开始延伸
直到痛切肺腑
我在多元状态下生活
如果夜晚有雨
听落在帐篷上的声音
就能想起雨打芭蕉
与宣染的那份愁绪
如果不停行走
每一个情景都是沉思
像开在震伤上的花
漠然穿过路途的人
 
悲情总产生在感动之内
我守望它们
从一个日子到另一个日子
并用各种方式记忆
紧握花瓣般缤纷的爱心
持续光阴里的生活
谁呼天抢地后的人生
已坐在迎春花下
身前身后都是重建的家园
数一遍自己的手指
便计算了一次未来
 
而让怀念与展望同步前进
则是心灵上的事情
时间很长也很短
我感悟世事
看见生命很脆弱
生命，也很坚强
死和生都是一种状态
于守望中领会禅意
所有日子都是相同的心境
善之花开在废墟上
大爱无疆
宽容与人性的美丽
正出壮成长
 
 


 
 
面向汶川的春天怀想
 
只需要到一个熟悉的地方
花就会开放起来
在汶川
地震后的群山伤痕正被时间淡化
过程随意而婉转
一滴又一滴水珠
从很多树的根部渗入
直达树梢
便成了枝头的绿叶或者花朵
 
这使人觉得规律中的物质
成长总在不经意之间
留住什么或放弃什么时间都在流逝
春天又来了
历经磨难的土地上
飘满了榴花的清香
人们在花下劳作
身后是新建的楼房
和再度开始的生活
 
我于是想起了路
从映秀到威州
曲折的线条如冬天走向春天的影子
寒冷的石头堆积如山
它们毁灭一切
也建筑希望
满山遍野的油菜花
开向五月
如黄金般珍贵的歌谣
 
日子正在流淌
似走不完的旅途
感受汶川的春天和感受一次人生的开始相等
我必须进行某些特别的怀念
像遥望中的树
长在刳儿坪
大禹诞生那里
坪上的春草带着鲜血
宣染着无边传奇
周边是成片垮塌的山体
我望见灰白的中央
春天的花仍在绽放
 
远方则是一座曾经的故城
它高高在上
倒下之后仍然散发着弥久的纯香
花朵是历史的呼吸
千年的根
舒展于万年黄土
我感到废墟上的石头
与姜维筑城的夯声
都同春天相连
它们穿越时空
从现在开始
已成装进陶器的故事
 
面向汶川的春天怀想
还有牵挂无端滋生
曾经是“5.12”前的事情
我走进溪河的岸边
想念雪花坪上的雪
桂花坪上的花
它们存留于世间之外
像春天的面容
微笑并赞美过我少年的时光
祝福饱含希望
谁真诚的祷告
已是释比①诵读的经文
 
呵，汶川的春天
人总与花草树木共同生长
于面对中吟诵普希金的诗
“过去了的——
终会变得美好”
 
注：①释比，羌族宗教领袖，也是文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