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文学奖+上海+复旦大学+姚灏

1

樱桃

樱桃熟了。
愿意它在西城的晚钟里，
在沁凉的搪瓷盘子里，
在你如星辰的指缝里，
就那么温柔地腐烂成
一渠庄重的冰河。
它会一秒秒地销蚀下去，
及至吞殁了
我们曾经一齐栽下的那株木棉花树
枯死在丙申年秋雨里的笑声；
而巨大的铜铸齿轮则
在我们第一次停下的那个巷子深处，
写下不具名的、默然的诗行，——
弯弯扭扭，如老墙上
尽相败落的纤柔紫藤。
在那个没有落雪的冬天，
我用它们当作壁炉里的热火，
烧干了小屋里
所剩不多的三两点情思。
而在纸张的反面，
无人问津的睡前故事，已经
湮没了你用酒红色的记忆
折起的荒烟里
的我们的小城。

2

清迈

那天，我喝得烂醉，
是Chang Bar的桃子酒。
我对侍应生说，
给我炸份薯条，
要大份的，
加点糖。
我喜欢这么混搭的吃法，
就像戴着佛珠的人，
在必要的场合，
一样会进去教堂忏悔似的。
我已经记不起，
为什么那晚在Bar里坐着的
只是我自己
和一个醉倒在乌红沙发上的
打着呼噜的胖老外，
到了傍晚四点，
清迈老城里就已经挤满了
老老少少、黑黑白白、
疯疯傻傻、男男女女、
猫猫狗狗、真真假假
的各色各样的大抵可称之为人的生物，——
人的眼神里，
个个都怀揣着已经掐灭了的他们的理想与
对这世俗地方的讥讽。
我坐在Bar里，
竟笑了起来。
我依旧能回忆起，
一只不知道谁的孔明灯
挂在河边树上，
就那么不可救药地自顾自烧了起来；
我还能回忆起，
一队清大生在街边咿咿呀呀欢天喜地地
唱着嗲嗲泰歌。
而我呢，
从Bar的醉意里出来，
便不知何去何从地，
倒是沿着清迈河的堤岸，
向她下游埋头走去。
我手插在oversized的曼谷地摊上淘来的绉纱裤子，
从点灯看灯的人海里，
逃了出来，
望着天上是灯，
望着河里是灯，
却不记得是否最后望见了
一些人的心里的那灯，
是否还
常常亮着？

3

我们的城

残雾里前行人
的影子一点点腐烂了，
枯死的白日在
晚冬的皱巴巴的寒空中
不眠不休。
街角的弯折的路灯下，
一只瘸了腿的离家狗
在众路人的围观下
撒了泡尿。
哭醒了的冷雾里，
撕开了三条
或是四条
岁月的挽歌，
歌里如是写着：
西西弗斯的石头会在
那一天的十二点十分
滚落，——
滚下冗长的山坡，
滚下无人的街区，
滚下结冰的苏州河，
滚下生命的隧道。
记住残雾里那
前行人的名字，
他叫——
我们的城！

4

乳名

路上一只厚实
的箱匧裸敞着，
几抔风干的黄土埋葬了
故乡的清水河，
那是村口的老王坟头上的
紫鸢花的老根。
哭婆子的手绢揩去了
巷子深处的梅子树上
的绸，
河滩上的芦白
送走了三孔桥下的不死泉。
干了吧！
杯里的二两苦酒。
而且记下，
稻田里的晚风，——
这里面还
咿咿地哼着
坝子上的叫卖
与老家门口传来的
你的乳名。

5

祖先

蜜蜂在花丛中等待死的讯息，
它所吮吸的只是自己的生命，
而哀恸是折入这园圃的小径。
想念那抡着锄头
在自然的舞池里
低吟古调的园丁，
他喜欢在仲夏的黄昏斜倚在
悲泣的躺椅上唱诵蜉蝣之歌，
并在沙哑的荷花塘里沉入赤裸的自己。
时间只是未耕之地。
在田埂的沟渠仍旧干涸的时候，
黑土所掩埋的春天
就在策划一场小丑革命。
他们把自己扮成哀伤的小丑，
或是蜜蜂的仆役；
然后忘记自己的身份，
在古老的星辰下，
跳起篝火旁的圆舞。
他们跣足而立，
要把自己写进祖先的故事，
然后把写好的故事，
酿成上好的黄酒，
丢进熊熊的火里。
而那微温的余烬，
最后欠了欠身，
便向着那无边虚空，
道出了一小声叹息。

6

机器

浮肿的身体在细弱的空气里
甚至已能拧出水来，
下体的红疹不住要消受那
所谓洁净的药水。
他就像鹅肝厂里插了管子
下到胃里的白鹅，
饥渴的味蕾，
如荒草丛里的孤星，
却在夜深的十二点，——
火热的十二点——
泯落了。
碎成一片一片，
就在池边的那个树墩子下面。
在这树墩子下面，
两条将死的白蛇
曾在这里产下了
它们的三枚卵。
其中一枚就那么白白地死了，
其中一枚不巧给路过的豺狼吃了，
还有一枚
我们要礼赞它！
孵出了两条小蛇，
裹住了他的双手。
而他的双手何必要裹着？
它们只许是两截
要丢去炉灶里的柴木，
还附着三四片枯死的叶子。
它们已经不会
愤怒地向太阳指去，
也不会在
坍圮的石头墙上写下
他与他爱人的故事。
现在的他只是
又回到了久违的娘胎里，——
一个冰冷的娘胎里。
他的羊水是
我们手里的曲线与数字。
我们在和那机器交谈：
只许是那机器有了生命，
而不是这生命的最后
要依着沉重的机器。

7

鹰

我在飘着野火烧尽一切的余烬的清冷的野地里赏玩一只雏鹰的私人游戏，它以
它那短小的喙向着太阳的影子啄去，那落在地上的太阳的影子，这鹰分明知道
只是又一次火红的祭礼的开始，这鹰知道，这祭礼的献牲就是——这鹰自己，
但这鹰，这野火里瞎了一只眼的鹰，它另一只眼里还着实写着它祖先的名字，
而它的爪子上，是思想的燧石在世纪末的狂欢中擦出的语词的碎片，它的羽毛
则记录着这片原野的风声。

8

河滩上的孩子

东海的潮浪淹没了
坠落在河滩上的星辰，
只不及让渴望的小孩儿
捡起它们。
他们已经早早地
备好了竹编的小巧的箩筐，——
是他们的奶奶买菜时用过
但如今已废弃了的。
如今他们只空手而回，
因为竹篓里
他们打捞不起黑冷的海水，
他们也挽留不住快要烧尽了的
童年的红烛。
不！
他们没有空手而回。
他们往回走了，
拜会过了铺满了清冷月光的海面，
拜会过了他们的父亲一样留在这河滩上的小小的鞋印，
拜会过了他们自己忘在睡梦里的回忆，
如歌的行板。
他们要回去把奶奶的竹篓子
收将起来，
因为他们要的是星辰，
他们要的是无情地吞殁了这星辰的大海。

9

地铁空位饿虎

下班回家的地铁上，
我于是也成了
“地铁空位饿虎”之一，
盯住了空位，
想抢座眯会眼睛，
在车厢里，
我环顾四周，
我发现我身边
尽是这样的人，
在他们的眼里，
我看不到
这座城市的明天，
只看到了明天
他们
剩余的倦意。 

10

燕子

燕子在窗外的光秃秃的杉树上，
啼了三声，
给转角处的春天，
给下了火车的游子，
给肚里的孩子。
它们在思想着什么？
它们这些我的新客人。
它们从哪里飞来？
还衔着海水的湛蓝
与远山的新绿。
只与我一样，
望着一切的
世间的哀乐，
并唱诵生的讯息，
并唱诵你所乐意的
与你所不乐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