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感·气息·纬度 
            --------简评墨菊自选诗歌二十首

作者：   袁滨

作者简介：袁滨，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淄博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秘书长，淄博市诗歌学会副主席，淄博市散文学会副会长，周村作协常务副主席、秘书长，出版有《窗子与风》等散文集和诗集等8种专著，被评为市第三届优秀青年知识分子。获得过山东省作协优秀作品奖、第18届北方十五省市文艺图书一等奖，淄博文学艺术奖等。

诗歌是讲究节奏的，在激情与速度之间，质感伴随着节奏出现了。什么是质感？质感是一种意识形态，是一种别样的感觉，是可以意会的语言张力，是诗歌本身散发的特有的诗性质地。说白了，诗的质感，就是一首诗的特性。具体到墨菊的诗，她的诗歌富有韧性，她的诗歌的材质都是在生活中捕捉到的，鲜活，新颖，精致，雅洁。这就是她的质感。层次分明而又旁逸斜出，韵味十足而又纯粹清澈。张炜跟我说过，做一个纯粹的人，时代很浮躁。从墨菊的诗歌文本，我感受到，她的诗句是属于纯粹的部落，是属于不浮躁的群体。纯粹得没有杂质，在这里，干净不仅仅是指文本的境界，它更指向一个人的内心，体现在诗句上，更多的表达出精神空间的立场和追求。你看，“踩着午夜，诡异而平滑的月光”，“今日晴。是一场雨的反光”，你仿佛身历其境；“天空和风雨，应取自她们内心/如同一个人，从胸膛里掏出歧义横生”，还有“从清晨到黄昏，她的红/收割了流水中的万顷雷电/月色里的千载涛声”这样的诗句，墨菊的质感神采飞扬。因此，我们可以说，质感的意思就是一种特立独行的诗歌品质。墨菊的诗歌淋漓尽致地呈现出了这种质感。
      诗歌呈现出饱满的诗意，有一种独特的气息。诗歌的气息需要心灵的感应，需要触摸诗歌的脉搏。文脉纵横，诗脉强劲。梳理诗歌脉络，我们会发现，连着筋骨的，传递着温暖、坚韧、丰硕、浑熟、博大的气息的，才是真诗，真诗就是好诗，好诗才可以流传。因此，诗歌的气息是检验一首真诗的要素。我们说的好诗，是指有意义的诗，这个诗歌的意义就是气息。当你面对一首诗，你第一眼看到的是什么？接下来还有没有吸引你阅读的元素？有没有刺眼的东西？这个时候就是气息形成的时候，诗人的气息藏在句子里，诗歌的气息让你在诗的田野上呼吸到酣畅。气息是诗人和鉴赏者的心有灵犀。墨菊的诗带着朝露的气息，在她心中，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是有体温的，都是她的情人和宠爱。“红叶，是将霜雪翻译成/灯盏的女子。当山外青山磨亮一片薄薄的月亮/她赤脚、提裙/唯有体温可触，而寒凉闻所未闻”。读这样飘逸的句子，你是不是闻到了墨菊的气息，是的，大情怀才有大格局，大格局架构大境界。墨菊的诗从细处着眼，从小处落笔，但一眼一笔，都婀娜婆娑，都超脱无限，走得遥远和阔大，带着一抹侠踪仙影，富有禅意和唯美气息。
      诗歌是讲究度的，宽度是衡量诗歌的标尺，厚度是验证诗歌的深刻，亮度则是诗歌的灯塔，而纬度是诗歌集大成者，体现出诗歌本质上的锐利和宽广。诗言志。诗意注重表达，抒情，写实，写意，乃至细节手法的表现，通感和意象的交织，都是对纬度的阐释。解读一首诗是困难的，有时候我们面对一首好诗也是茫然无措的，不知道好在哪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也是诗歌本身的特色决定的。诗歌从来就是小众艺术，文章辞赋能者稀，难中难者莫过诗。理解一首诗，感悟到其中的愉悦，与诗人一起感悟人生的快意，这是诗歌需要抵达的纬度。“莲的自省，让炊烟回到青青的注视/让雨水回到雨水的反光/让悲悯回到无界/清凉。且血脉清凉”,诗歌的维度没有疆域，只有才情的挥洒，只有诗意的奔放，只有思想的放纵。墨菊的诗歌维度，呈现出立体的姿态，有一种纵深的磅礴和高远。“高洁之物与高粱齐肩，江水拥有美酒的性情”，这样锐利的诗句，只有墨菊能够抵达最初的位置，能够还原最初的本色。诗的维度是有磁性的，是有力量的，我们在诗人营造的磁场中被吸引，被陶醉，被感染。“我无法把生活的逼仄和内心的绝望/一针见血地押住时代的韵脚/事实上，我也无法说清自己的身份”。读这样的诗歌，你会体味到沉甸甸的分量，既厚实绵长又宽广无限，不动声色中，有于无声处听惊雷的震撼，有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感动，千钧之力、雷霆之势全都在张弛之间，张弛有度，这个度就是维度最深刻、最敏锐、最细腻、最纯净的地方。
墨菊的诗歌文本，不仅仅是提供了好诗的参考，更重要的是鲜明地呈现出个性的写作，诗歌是有生活底蕴和技术空间的，墨菊的诗歌证明了一种汉语书写的可能和一种诗歌形式的唯美。墨菊对生活、对生命、对情爱、对山水万物的体察、思考和抒发，开辟出一种新的诗歌道路，具备了一种经典价值。在诗的表现视角和感受时空里，墨菊诗歌的开放性、开阔性、自由性、多元性，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这个整体放射出灿烂的光华，这是诗歌的魅力，我们感受墨菊诗意的照耀，在诗歌的氛围里享受一片光芒，我们的内心充满了安静和光明。这让我想起张炜给我的一句题赠：人心得安静，草木放光明。墨菊的诗歌真实体现出这句话的哲学深度，并且赋予了新的意义。
“走下去！前面什么也没有，甚至没有脚印，没有道路。追求早已注定，开端已经降临。走，仿佛带着使命。” 这是著名诗人和诗歌理论家徐敬亚先生的一句话，送给墨菊并与大家共勉。


附墨菊自选诗歌二十首

陌生人
 
一件又一件衣服
那些梦，我借宿过的身体
撕开一件
跑出一只猫
踩着午夜，诡异而平滑的月光
我说：嘿！
一个陌生人回头
 
衣服里的人
人里面的人，突然
都无家可归
 
偏爱
 
乌云拧出体内的水分
我偏爱那种看不见的手势，如同一个人
从时间中拧出寂静
 
今日晴。是一场雨的反光
人世换上了新叶
 
夜幕低垂
我偏爱夜幕上星星点点的漏洞
它们的光芒，小于忧伤而大于泪水
 
看花
 
花香，有翡翠般的光洁度
花香如光影
抓不住却并非虚构
花朵不同
 
花朵曾在整夜的雨水上打坐
沉重的部分
一个坚硬而沉重的壳
 
人们在清晨看花，花在一夜落尽
而后的事情，花不知道
众多被折断的目光仅与欲望相关
花不像人，她们
从不误会自己，也不误会世界
 
悲歌
 
唱到众鸟分食
一个人就是众生的替身
众神在一个上扬的声调中埋下的宣言
 
再也没有水草齐腰
为一条河
雕刻做梦的鱼群
 
夜深了
失去耕地的牛，反刍过程中偶尔抬起头
望一望浓雾包裹的村庄
 
跋涉者仍在跋涉，这时
月亮突然从高处跌落
将深不见底的脚窝认作沸腾的湖
 
六月
 
万物拥有无边的荣光
而她们虚弱的表情，引起我的兴趣
事实上，令我感兴趣的并不是虚弱本身
她们在巨大的绿荫里抱紧自己的样子
让我想起投身白昼的星星
 
我说的是月季花
但我说的，并不是她们含着露水开放的时刻
她们或许同样怀着某种想法
或许也曾沿着蜿蜒的小路穿过石头
 
此时，她们甩掉了妖冶
甩掉了香气。她们蜷缩着身子
是呀，这不是发光的时辰
 
天空和风雨，应取自她们内心
如同一个人，从胸膛里掏出歧义横生 
 
芒种
 
菖蒲漫过河沿，我爱这碧绿的长势
像故乡的麦田
把一场场大雨举过头顶
芒刺，代表一种宣言
 
太阳保持着无穷无尽的孕育力
必有情节由青变黄
必有籽实投向泥土
而这些，都是大地突然明亮起来的因由
 
白露
 
昨晚，月亮起初红红的
像挂在枝头的甜桔子
属于月亮的枝干并不是空无一物的夜空
 
你知道的
后来月亮就亮了
它寻见了那些清凉的植物
它碎裂在白晃晃的完整中
 
啊不！我的眼里长不出露水
我轻叩门扉的手
敲响的是黎明前的黑暗
而岁月的叶片，将在我的发梢上安睡 
 
我走后
 
鸟还在天上飞
花还在风里开
 
初秋的午后还响着
单薄的蝉鸣
 
一个人还在向另一个人表述什么
夜晚还在
 
明月不常有。墓碑立着
一生的意义躺着 
 
旧物
 
它必须习惯
在丢弃与搁置间存在
醒着睡去
 
它不是天生悲伤
陈旧，也不是闭着眼睛看见的世界
 
每个清晨都有新的毁灭
美妙的绝望
无比真切
 
很多人跟它一样
有足够的悲哀
活下去 
 
红叶
 
熄灭了史记和隐痛。秋不可再深一寸
霜已织了百尺，她捻针穿线
为绝尘而来的骏马，亲绣仪式
 
从清晨到黄昏，她的红
收割了流水中的万顷雷电
月色里的千载涛声
 
漫山的秋声倒卷
天地间，最耀眼的红
正由她的眉心，撩起风声、雨声
 
不！她不是君王，她为君王加冕
她低眉的时刻，只为等待
红叶，是将霜雪翻译成
灯盏的女子。当山外青山磨亮一片薄薄的月亮
她赤脚、提裙
唯有体温可触，而寒凉闻所未闻 
 
佛世、人世、荷世
 
观音行走于芜杂之上、行走于水岸
她有莲一样的慈悲和心性
莲叶上的露珠，一部分来自净瓶
一部分来自她的眼睛
 
她与尘世在流水的源头相遇
她与佛世在初日的流苏上重逢
一如水生的莲，当梵音苒出九色九瓣
每户人家早已住进莲蓬
 
莲的自省，让炊烟回到青青的注视
让雨水回到雨水的反光
让悲悯回到无界
清凉。且血脉清凉
 
当碧绿的事物都长势喜人
我愿意小成一尾鱼
把光阴放养于荷花、荷叶清苦的香 
 
酒把诗传染给了时间
 
高洁之物与高粱齐肩，江水拥有美酒的性情
江边小立，如果遇见浪花招手
大可不必惊奇，那是酒把诗传染给了时间
或认取一朵古江阳的灯花
或认取一叶前朝的小舟
 
是古往今来的赤子
是在悬浮的道路上踩出脚窝的人
他们在抵达之外赶路，他们
一如江心涵着的月光碎片
滔滔荡荡不可留，而洞穿了沉浮的吟咏
总是与美酒的品格相通
 
草堂
 
一个棱角分明的男人
一个在命运的深渊上建造险峰的男人
在草堂，爱着熙攘的人群
那些饮食男女，那些观景者
那些与人间握手言和的子民
 
我无法把生活的逼仄和内心的绝望
一针见血地押住时代的韵脚
事实上，我也无法说清自己的身份
我想，我是时间的流浪儿
草堂，既非故园也非异乡
 
我爱泛黄的纸页上青绿出来的事物
也怜悯落花的人间，霜雪的留白
因我脚下有深厚的黑
因我怀揣着更多不得不缄默的日子
 
此时初冬，还有数不清的苍翠拥着草堂
随便指认一株笔直的古木，都有
蝴蝶一样的叶子，飞走
我抓不住其中的任何一片，倚千诗碑而立
突然觉得，刚刚经过的一池枯荷
应是诗圣的悲悯 
 
成都，成都
 
安澜索桥，街边店的啤酒
我说不清，究竟是热爱上游的浪花
还是下游的沙石
我只是独自一人，把远行当作归途
我热爱异乡的方言
并在借来的山水里证明一条内河的忠贞
 
我是一个百病缠身，唯有
源头清澈的女人。如果我的泪水能让
生命的岸更开阔、富饶一些
你是否认得，在异乡
我的眉眼、神情，都是蔚蓝的空气
蔚蓝的土地
蔚蓝的风
 
天地间，露水已白。在成都街头
我脚步匆匆，我并不关心与人间有关的任何秘密
你牵着我的手，我甚至不去想 最疼的诗
怎样跳上尘世的头顶 
 
上阕月光，下阕秋水
 
月河用底色打通了岁月的关节
爱情是月河养育的一阕词
我鬓角的霜雪，与其中一个韵脚相互关联
我没有喊疼
即使所有花瓣都提前褪去光华
 
我看见自己在去向草木的路上
孤独地绣着落日的裙边
 
我无限接近了边疆和不朽
触摸到一颗磅礴的心跳
翻阅时空。这很具体，就像月与河互为骨肉
而用灵魂相待的人，爱情
每时每刻都从一条河流的心脏中涌出
月光和秋水的风骨 
 
杨花辞
 
唯有在倒春寒中抽出水声
云端的悲伤悉数匍匐在冰冷的额头
唯有让体内的月光、雨水
飞扬起来，才能忍住二月
风是浅绿的，越吹越寂寞，越吹越疼
 
三月，仿佛黎明初开的国
我在水声之上打开内心的跌宕
其实，我已经活成一株白杨
春天是你，是最初的哥哥。在梦里
那场雪白的心跳，又要
碰响了青春和骨头 
 
流动
 
众多灯火中
希望你能一眼认出属于我的哪一盏
能够认得我四壁的素白
能够听见时间
敲打灯光如同锻造流水
 
你能想象的精致
永远依着我
内心最耀眼的闪电
 
时光是如此的缓慢
我感受到秋风踩出的最细的波纹
这流动的空旷
是我的。而你
不是烈焰，就是那把银质的小锤 
 
指犹凉
 
月亮发育的时候，我在抖落一身又一身的尘土
我总是喜欢从永夜的绸缎上抽丝
 
你认出我时
首先认出的，定是一条积雪铺就的路径
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
为此，我从不拒绝冷雨结下的宿怨
 
众神捧着的落日
我爱的事物一直纯粹而洁白
是咬紧牙关不肯向俗世吐露的秘密
一旦打开，就是万倾春风
 
你要看，就看清楚吧
在五瓣花之间，都是你的棱角与温柔
你要知道，风一吹就暖的是遥望的心
我指尖的凉，能从春风起始延伸出时光尽头 
 
空城
 
什么结出果实，什么悄然凋落？
谁在密不透风的世上，独自赞美空旷的人间？
那些星星，是谁置于夜空之上的窗口？
吹动万物的风，会不会吹到天空背面？
 
有些疼，只能沿着冲破洞箫的声调找到光亮。
当悲凉和感伤突然失去支点，那些音符就从一个古老的陶罐里长出藤蔓。
我也许只是一只雨前的蜻蜓，低处的叶片刚好为我留出侧身的缝隙。
我知道那些音符不会停止拔节，
桂花的白，菊花的冷，都是我体内秘而不宣的和鸣。 
 
冰种翡翠
 
冷凛凛地活着，像灵魂患了洁癖的女子，有冰雪气。
大地之上草长莺飞，她有猫头鹰一样的眼睛，她永不在场。
山河之下有三千尺的黑，她等待石头发出咆哮之声。
她是自己的天空，也是自己的风云录。
 
她有时候是中性的，黄昏是她的烟斗，有琥珀光。
更多时候，她把星河作为水源。
时间是情人啊！欲望和恩情老旧，失去了抱怨的冲动。
她在古寺的钟声里沐浴时，有淡淡的岚气升腾，像衣衫齐整的月光。
 
整个人间的羞愧抵不过一个眼神。
那眼神一碰就碎，自裸露的伤口上飞出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