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沉默

我们走在山道上，
我们说着与自己有关的话题，
我们都没有注意
在山道的尽头，头发苍白的奶奶
支撑着爬满皱纹的躯体，
从坟头里站起来。她太瘦弱了，
瘦弱得好像一粒尘土，
她在阳光下的欢迎，
我们都没有发现。
我们仍然说着那些话，
个别人声音还很大。奶奶，
我们没有争吵，我们
只是在核算
有多少年
没有来给您上坟了。


●村庄需要一根拐杖

下了很大的决心
才抽出身子，回一趟老家。
在那个叫青丝的垭口上，
村庄特别细小，像一粒
我们曾经馋嘴的黄豆。而后，
天空特别宽敞，而且明亮，
像我们用童年的脚
拍打夯实的堂屋，
唯一让我们遗憾的是
没有一朵云的摆件。

我们从村口的岔路进来，
经过五间弯曲的木质房屋，
和六七棵桃树的遒劲，
就一步跨进我童年的房间。
张贴于墙的奖状和
悬挂在玻璃之后的照片
呈现出时间的破旧，
一切好似变了，一切好似
没有变。除开错落有致的时间。

迎接我们的二叔和二婶，
笑容老得都掉了牙齿，
即使这样，皱纹
仍被他们喜笑颜开地打开。
看着他们缓慢的脚步，
使我感到整个村庄都颤颤巍巍。
村庄已经老了，
村庄需要我们做它的拐杖。


●茂密的茅草

割破我们手指的茅草，
不断抵达我们能够想到的地方。
它扎根和覆盖的速度，
完全超出了想像，以致于
我们的疼痛来得及消失，
就让我们感受到另外的疼痛。
时间比茅草更加严厉，
并且总在前行，由此
导致我们的衰老格外顽固。
我听到滴水穿石的风
正齐步越过柔软的大地，
它还是童年幼稚的样子，
它了结了冬天灰色的枯萎，
为我们运送来早已丢失的天真。
然而，被茅草所掩盖的
始终无法再次站起，
再次挺立于我们面前，
让我们不能忘记。


●保管室

还有什么地方没去？
在离开的前一夜，我问自己，
问窗外越来越深重的夜色，
我像一台沉默的引擎，
瞬间搜遍自己的储存器，

是的，还有一个地点
等待着我去——那是一个
弥漫集体主义的地方，
它鼎盛于我八岁之前，
衰落于我八岁之后——
偌大的生产队，只有
那儿聚集的人最多，
传播的消息最快，
家长里短的话最杂，
以致于麻雀都要来集合。

大人们在黑褐色的屋檐下
或站、或坐，或男女分边，
或男女掺杂，或大声喧哗，
或窃窃私语。而我们
一群孩子，奔跑于
青石板铺就的晒场上，
我们不像大人那么小心，
我们想说啥就说啥，
不过，有一条必须遵守，
大人一喊，就必须回家，
离开我们唯一的娱乐场所。

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
给遗忘了？借着宁静的月光
我得去看一下：
破碎的青石板还在，
但已不多，房屋早就倒塌，
只剩下一堆土丘
长满丛生的杂草和虫鸣，
我想找一块瓦的残片，
绕行几圈，却一无所获。
               2018、0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