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诗/大悔忆智冰

婴孩

在专为我做的木童床上醒来
（我们这里称这种童床为“椅架儿”）
发现煤油灯亮着
黄晕的光充满了屋子
上面是木楼板
下面是木地板
木格的窗外是夜空
枕旁放着奶瓶
——后来
我知道了姑婆和姑母在厅房为居民扫盲
母亲生下我就被抽调去外地搞中心工作
父亲在十公里外
他是师范校校长
我从此记得扫盲二字
并后悔当时哇哇大哭
姑婆、姑母休息太少
后来
我知道了
扫盲回家把我洗干净哄睡着
还要熬夜赶活
替人家做鞋、织毛衣
常常夜里一觉醒来
就看见她们在油灯下忙活
她们的人生
一刻也不停歇
在冬天给我洗了澡
让我躺在被窝里
要把内衣在烘笼上烤热才给我换上


幼儿

一个凶恶的老婆婆
强灌我竹笋
害我大病一场
差点死去
在东皇宫我看了人生第一场电影
名字叫《玻璃老人》
银幕的反光不时照亮灰暗拥挤的人群
我轮流骑在姑婆、姑母的肩上
我知道了
姑婆姑母要守仓库
要锤石子修公路
一切都是义务
而且是固定的任务
还要下乡支农
锤石子我也被带去
这时姑婆已因劳累过早去世
姑母带着我
带着早起弄好的午饭
和人们挤在小船上渡河去到河中坝上
那里有指挥的人用洋铁话筒高声喊话
还吹哨子
满坝锤石子的人们
左手用粗草绳圈住鹅卵石
右手用铁锤把鹅卵石锤成碎块
量体积完成任务
再运去铺路
姑母既要锤石子
又要照料我的安全
因此双倍地辛苦
有一晚姑婆带着我去区公所连夜扎纸花
大概第二天急用
到深夜我困得不行
听见远处河里清晰的流水的声音
我奇怪于白天为什么听不见

少年

那天放学走进大杂院
发现进门第二家后门
发白的门板上
正中
用粉笔赫然竖写着一行大字
“xx之灵位”
我转身跑回学校
找到一颗粉笔头
返回来
擦掉我的名字
写上我认定的名字
后来这个人没有吭声

*   *   *

六一儿童节
在市管会
即天后宫
（咱们这里曾经“九宫十八庙”）
我和同学们一道在木戏台上宣誓
加入少先队
后来暑假我又在这戏台上演出节目
代表我们五居委
（我行五）
（我学号三十五）
（后来我在纵横写书书号尾数555）
演完节目回到后台
把借来的白衬衣挂在发黄的木柱头上
另一个节目的一个妇女走来
她称呼我“小弟儿”
叫我去为她买宵夜
回来后却不见了白衬衣

*   *   *

所有的庆典和演出
都在天后宫举行
枪决犯人则在大操坝
后来大操坝也放电影
但最早在东皇宫
后来在天后宫
最后在禹王宫
禹王宫作为电影院现在长满荒草
勤劳的人种了点庄稼
从公共厕所挑大粪去浇灌
由于学校组织
在天后宫我看了人生第一场话剧
《双枪陆文龙》
由于学校组织
在天后宫我看了人生第一场歌剧
《红珊瑚》或者《刘三姐》
当我在河里清洗衣服
演刘三姐那个演员和别的演员
赤着脚
挽起裤腿
来涉水

*   *   *

小升初考试后的暑假
读大学回来度假的姐姐问我
“万一考不上大学你准备干什么？”
我说：“我要去考川剧团。”
姐姐说：“那不行，
川剧团不适合好学生。”
——我毕生崇拜演艺界的人们
他们和我的教师家庭截然不同
我后来找了一个准演员谈朋友
（就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演员
我的同学）
由于太在乎最后没有成功
——结果我小升初成绩全县第一
到中学继续做我的学霸

青年

所有的庆典和演出
几乎都在天后宫举行
18岁那年
我和首批上山下乡的同学一道
胸佩红花
被欢送
我们领到一套《毛泽东选集》
一张《毛主席去安源》油画复制品
一床大花棉被
一个小木柜
语文王老师送我到几十里外的山村
他返回的时候我居然没有送他一程
至今后悔
夜色降临
躺在农村陌生的床上
听着水沟那边的鸟鸣
我写
“清泪洒湿骸下枕，
卧听子规唤悲声。
舐犊娱亲成一顾，
梦断青山几万重。”
其实我不会写格律诗
我父亲又不教我
因为当年毛主席有指示
青年不宜学写旧体诗

*   *   *

穿着棉衣
却打着赤脚
（只要回到乡下
干活我就不穿鞋了）
挑着百来斤红苕
沿着茶马古道的石板路
去邻县沐川县换粉条
没有换成
回来时在沐川的公路上看见
身着笔挺劳动布工作服的男女养路工人
正在排除公路旁山上松动的沙石
感觉到自己衣衫褴褛

*   *   *

这一天要把自己一分多自留地的麦子
收割完
到夜里
还在把割倒运回的麦捆
解开
取一把双手握着
砰砰嘭嘭使劲往木拌桶里拌
打几下嗖嗖地抖一抖
让麦粒落下掉进拌桶
打完用竹簸箕把麦粒撮起来
倒进木风车里车去杂质
中途停工推动笨大的石磨
磨了一些包谷粉
点燃柴草
用竹吹火筒把火吹旺
匆匆忙忙搅了一大碗包谷糊糊吃
然后继续风麦
拼命摇动风车
困得睡倒在风车旁
又被蚊虫和麦蚋咬醒

*   *   *

第二年我自留地栽的油菜籽
收割那天请来我朋友张臻祥
我们那天中午一人吃了六碗米饭
真的是“那时的饭比现在香
那时的水比现在甜”
“喔喔知识青年！”

 *   *   *

后来我到大凉山里去
被子、席子、衣服、菜板、菜刀、火钳、柴刀
我父亲步行全县面授进修教师的绿色大邮包
里面装着我的文稿
所有一切装在一张印有葡萄图案的塑料布里
打成一个小屋子一样的包裹
我扛着很轻松啊
比在生产队干活轻松
在乐山下车
扛着从短途汽车站去长途汽车站
沿途许多诧异的目光
我一点也不在意
到长途汽车站乘车去沙湾
然后登上成昆铁路的火车去大凉山啊！

*   *   *

在成昆铁路峨边站下车
已经天黑
我找不到路
按大方向往县城走
沿途是黑乎乎的木材垛
大概是东风木材厂的吧？
如梦游一般到达县城
办完事第二天往甘洛去
甘洛县城只有一条街
在甘洛县城的夜空下
我远望那些山
心里十分茫然
我不知道我的命运将会是什么
第二天坐火车去玉田车站
从玉田车站往上垂直距离10华里
是我的生产队
下了火车
我往山腰的玉田公路爬
山路两旁栽着很多三七
到了公路听说我的生产队还在山上
我从公路再往山上爬
进入赤虎大队赤虎生产队
我属虎
这彝族寨子竟是我的归宿吗？
住在刚刚腾出来的羊圈里
看见土墙裂开拳头宽的缝
深夜里传来羊们老年人一样的咳嗽
全队只有一个泉眼
取水要排队到深夜
我得让着再教育我的贫下中农
——对了，在这里再教育我的是奴隶半奴隶
最最难受是语言不通
和彝胞一起锄玉米我常常仰望天空
烧柴倒是不缺
砍了一棵树我烧了一年还剩下许多
我先砍断树枝
再把树干用劈柴刀劈成柴块
码在泥巴灶头上方让它们快干
有一天去深山里干活
临出工发现没有水
慌忙中舀了污水坑里的水做早饭
春节探亲回来发现水桶里淹死了老鼠
有一天收工回来发现没有米了
返回山里摘了许多不鲜艳的蘑菇
（据说不鲜艳就没有毒）
煮了一锅
聊以充饥
第二天下山买米打煤油
途中一只不叫的狗咬穿我的劳动布裤子
在我小腿肚留下牙印
未做任何处理
我居然未得狂犬病
别人上工扛一把锄头或别的如打荞子的连枷之类的农具
我还得背一个图书箱
工间休息就给彝胞发连环画
晚上办夜校
（所以那一次我忘了取水）
让彝族同胞跳摆手舞，唱彝族的样板戏
我公私分明
从不把公家的马灯提回家
虽然它比我的小油灯亮
为了改田改土
队长派我一个人到波波魁炸药库背炸药
去时乘火车到甘洛
下火车步行去山里炸药库
很寂寞啊
回来时炸药库人员叮嘱我雷管和炸药不要放在一起
更不能抽烟
我好像没有照办

*   *   *

我表现很好彝胞推荐我上大学
为了保险我就读了个中师
出发前一个在县中学代课的南充知青找到我
问我人世间有没有真正的友谊
说着说着哭起来
甚至躺到地上去
据他说他被分在定向分配麻风村的医科班
要我为他想办法
因为我偶尔为区上写些新闻报道
我到区上找到王书记
为他改了班
和我同在师科
我不知道王书记当时怎么想
我和那南充知青过去并无交往

2018大年初三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