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星星》诗歌理论月刊2012年10期）

贾薇作为一位昭通籍在外漂的艺术家，艺术视线广阔，异乡生活经历丰厚，有中外艺术交流视野，现已经是在全国新生代诗人群中有名气的女诗人，同时，她也是一位画家，一位从事美术评论、实验诗歌戏剧、装置、影像、行为多种艺术实践的艺术家。

贾薇的诗集《侧身的贾薇》封面背景上，选择了她的版画《蜘蛛、蜘蛛》中一只小小的蜘蛛点缀，这种似有非有的点缀被她认为是另一种“诗歌语境”。而从作品的归类上，分别以“侧、身、的、贾、薇”来作为分类，更是彰显她纯粹意义上的诗写经验。“侧”：收录开阔、大气的作品。“身”：与身体、情欲有关的作品。“的”：感触、思辨类作品。“贾”：与熟人、朋友等相关的诗歌。“薇”：为曾经及现在最亲近的人所写。全书共精选收录贾薇从事诗歌创作以来的诗歌91首。

贾薇的诗歌有她画家视角的痕迹，许多作品富有画面感、色彩感和构图效果。贾薇作为一位具有前卫精神的画家，同时也从事多种艺术实践，她的艺术视野、艺术观念给她的诗歌带来了与众不同的艺术特征，贾薇的诗歌有融汇音乐、绘画、戏剧等多种艺术实践的特点。她在处理语言艺术的技巧上富有个性，如她的《深蓝》、《黄昏呀啦嗦》、《一个阶段的房间》、《我的酒吧》等诗，对光线、色彩、明暗、空间延展的捕捉非常到位，除了上面表述的她的诗歌中共有的富有色彩感、画面感、场景动感外，全诗有回旋的音乐性，有一种强烈的气场，民谣一般缓慢起伏跌宕的内在节奏感，贯注于全篇。此外《侧身的贾薇》还有以下审美和写作特点。

一、 贾薇非常善于从日常的生活场景中去发现，善于隐身在某个角落，对生活进行白描式速写，从而再现人物生存的两难现实，对生命真相有所追问。

虽然贾薇的诗歌颇具先锋和实验性探索，但表达却简单、质朴，好读、真实，几乎所有的言说内容都锁定在了自己最真实的生命体验上。贾薇常用速写画面的形式，以黑白色基调，直接切入一些边缘人的生存场景，她三言两语就勾勒出人物生存的环境，并将诗写焦点放在人物日常生活的重点细节情节上，对他们的身体状况、生活情景和心理状况进行白描，着力于人物的生存气息构建，力图对多种人物的生命真相有所探索。她这样写的人物很多：《吸毒的赵兵》、《疯子》、《处女》、《失眠者》；有失聪的少年《陈灶不见了》，不知道“死了死在哪里/活着活在何方”，在城市中盲目或者失聪的人还有许多；有《爱米在街上》“或许/总是闲逛”；有“不让我爱/除非我死”的《爱情飞蛾》；有《王亮是个疯子》 “抱着他的雨伞/ 把水踩得/ 乐呵呵的”；有“住在关河边/在盐津的江湖里/混得人人都怕”的《七郎》……在白描式的人物速写下，是贾薇在特定环境和语境中设置的生存个案图，它们通过简单、干净的叙述，将生命的张力放大到了一个程度，使每一个被“描述者”都带有独立的人格魅力。

以《吸毒的赵兵》为例，作品首先展示了人物活动的场景“禄丰供销社的楼上”的“木板楼瓦房”，然后对人物吸毒的行为过程直接进行细节描述，再进入人物吸毒之后的心理状况“也很快乐的呀/生死自己掌握/要有光就有光/要想飞就飞”，这样直切人物的痛处，是贾薇语言的独有魅力。“只是赵兵不能做爱了/那一日，吸毒的小丽来了/他们互相对望/双眼有些潮湿/这是怎样的生活啊/赵兵和小丽想做爱/想得要命”，“也很快乐的呀”和“只是不能做爱了”等类似的悖论是个人，也是时代的，在冷峻而略带忧伤和悲悯中，贾薇为我们速写的人物的日常画面，残酷真实且耐人寻味，营造了一种冷悲怆意味，将读者的思考引入对生命本身的追问中。

贾薇以新闻记者的敏锐洞察力，在对社会有相对开阔的视野下言说社会和人生，她的诗写冷静客观，在：《献歌》、《春天》、《情人节》等诗中，贾薇也都精选出自己有感悟和体验的场面，即使《剥豌豆》这样的日常情境，贾薇也有她独有的精细。在贾薇的这些诗歌中，许多后现代的诗歌写作手法，如戏剧独白、谐趣漫画、陌生化、冷抒情、拼贴技术、话语游戏、文本离间、自我解嘲等运用熟练而自然，这些写作技巧的运用不仅仅和方法有关，也和后现代艺术观念有关，只是这样建立在当代和后现代艺术观念基础上的方法学习，被她运用得如此生吞活剥，和她后现代艺术观念和从事后现代艺术实践有密切的联系。

二、 贾薇的诗歌总体上充满了浓郁的都市气息，她用纯个人经验文本，描述或纪录了城市与郊区结合部之间的现实与非现实关联，是一种有想象力和寓言式的语言。

贾薇作为一名非体制内艺术家在多个城市迁移，在城市中不断搬家或游走，因而诗歌中常常出现酒吧、舞台、出租房、灰楼、画室、展览馆等城市形象的白描勾画，人物也常常出入城市的街头巷尾等景观中。这使她描述出来的人物或是景观，多少带有一定的迷幻色彩。像《张翠莲》、《李阳说》，就是一个城市背景下的一种现实与非现实人生。

贾薇诗歌中以动物为主角的很多：《蚯蚓》中写出了弱小、卑微生命的小小愉悦；《飞》以辽阔的世界版图为背景，歌唱生命的坚韧与豪放；《说谎者》中作为两个人说话工具的兔子有着浓厚的隐喻效果；《蚊子》中有对侵入者的无奈和幽默，被释放得淋漓尽致；《活着》中“我始终为这对情侣（狗）/守着一块/带肉的骨头”；而“十分钟不到”，《小黄牛被杀死》了，所呈现出来的暴力现实，在语言中收敛但极具张力，令人无不动容；城市中的《两条狗》是“黑乎乎的/一团垃圾”；《我看见狗》中“我在最不紧张的时候/被一只怜悯过的狗/咬伤”等等，从对动物生存境遇的关注，上升到对所有个体生命的关怀，贾薇对生活的爱与生命的爱窥见一斑。

在《虫子》中“途中经历的花花草草/虫子想不起来”，这条虫子忙于奔向“模糊的远处/毫不知情的远处”，“不会对途中的花草有兴趣/不会对阳光照亮的东西有兴趣”，虫子的结局只是“一只仿佛思考人生的虫子/在树的另一个侧面/悄悄/躺下来了”。将虫子人生的匆忙和对美景的盲目对比进行叙述，虫子为追逐远处模糊的目标，而错失了眼前“阳光的照亮”和“经历的花草”。《虫子》可以和贾薇写自己下夜班回来后面临的《漆黑一团》，进行比照阅读，是场景、主角和情节不同，主旨却一致的互文性文本。《漆黑一团》是生存体验的写实，而《虫子》却富有想象力和寓言性。类似场景在贾薇的作品中屡见不鲜。

三、 贾薇的诗歌透明与多重交织、理性与激情相溶，灵感和现实相依，在文本上以音乐感和较强的节奏性流露出来，表现出最多重的意味。

《木偶生活》、《无能为力》和《棉花呀》等诗歌都有象征，贾薇通过她的书写角色的生命状态描述，表达一种透彻的人生感悟。诗歌中的语言是简单、朴实，寓意却复杂多元。

《木偶生活》先以形象生动的画面说出一种世相：“一步出去/什么都会改变/进退之间”“有一点东西/扔在你后面/转身之间/你就会拿到”“一样东西/放在你左边/你伸出左手/不费一点力气/就拿到/胸前”。而贾薇的的人物“芬紧关了眼”，对比性地写了芬坚定而有个性的行为，还写了芬在这样的社会诱惑现实后面的思想“我不进不退/会惹了/你们谁吗？”“芬想/我做个木偶吧/动是别人在动/想是自己在想”，诗中蕴含了丰富的人生辩证思考，却没有空乏无力的感觉，让我们体验到了人物在场景中的那种独立和坚守。

《无能为力》通过对刚知道的几种动物，虎“前爪跛了/没有能耐抓捕更多的猎物”、羊“右乳坏了/没有弹性的样子/不再吸引公羊们注意”、狗“看不见小狗汪汪叫/看不见那些热爱过的同类/热爱过的许多事物/如今都被伤害了”、小老鼠“成了流浪汉/没有家没有幼雏/从这个城市逃到另外一个城市/自由的它孤独的它/离开得多么无奈”的生命具体状态的书写，层递性的写出了生命中因力量、性、伙伴和归宿的缺失而导致的几种形式的无能为力，猜想老虎“可能流泪了”，羊“可能/就是回忆”，狗“可能/就是伤害”，追问小老鼠“它依靠过的真实吗？可能/一晃就没有了”。

《棉花呀》“一公斤棉花有上万棵棉籽/上万棵棉籽有上万粒种子/上万粒种子有上万朵花啊/它们被四川人收进口袋/坐火车过平原  高山  峡谷/一路来到我的脸颊之下/我紧贴着它/软软的花朵/似乎闻到一些味道/许多声音都听不见了/许多声音都远去了/许多事情都远去了//脸颊之下的棉籽/是四川人收的吧”，时空转换自然，前后照应，想象空间宽阔，棉花对接乡土和城市，棉花跨越了东南西北，修辞的整体性很好，就内容上来说，几乎有一个中篇小说的容量，诗人几乎截取了一个时代的画面，和棉花相关的画面都是疼的。贾薇的这类作品的原创特点也非常突出，或许作者本人也难以复制，只跟刹那间的灵感有关。

贾薇写情感的诗充满了广阔的爱、包容和关切。《亲爱的》中，反复强调的“亲爱的”亲切、柔软，告诉你一切都可以慢慢来，可以抚慰今天所有被伤害的，迷惘的人群。这种爱的疆域大气而宽阔。《吴太屯的泥浆》在城乡对比中弥漫一种乡愁，写出对现代化的速度的怀疑。《寻找朱利安》通过往事的缅怀叙事，在舒缓回旋的节奏中，以对异国画家朱利安呼唤的口吻进行寻找，“朱利安/找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一直在找”。《给古涛的信》、《星期二去看莫莉》、《我爱弗里达》都是在具体事件情景中诉说情感，这种以“一定要去看”友人的具体行动表现出的友爱，比说甜言蜜语，比重复古人的“床前明月光”更加可靠。

四、 贾薇有一种她自己独有的女性情怀，但在女性经验的发掘中，又对女性的性别特征有所超脱。 

贾薇的一些诗歌较早地涉及对女性身体的言说，诗人作为女性诗人，难以忽视自己作为女性性别的存在，更没有必要绕过自己的女性身份去挖掘诗歌写作资源。贾薇这类诗歌中，作为她诗写对象和身体叙事对象的“女性之我”和“诗人之我”，不一定是同一个人。而且，在贾薇的诗写中，生命欲望的表达富有性别特色，但她没有停留于欲望止步，而是着力于“身体”背后的人性，更多的是坦诚率真的人性关怀，是对包含性的生命存在基础的人性的怜悯关照。

贾薇的这类带有身体叙事特点的诗，出现在九十年代中旬或者更早全国性诗歌刊物和选本上，这些诗是叛逆的、先锋的、探索的，但和后来喧嚣一时的下半身女诗人们相比较，贾薇的这一类诗歌是有度的，更是有写作难度的。在领先一步打开女性身体叙事这一盲区的超前写作中，贾薇对方向和界限的把握是坚定的。在《老处女》中所说的“有自己的理想/不喜欢的人/绝不乱来”。《苔藓》中先说 “茂盛的苔藓，它们长在水沟边，长在诗人的窗台下”最后是“四月中旬/有个弟弟/经过我窗前/他说/苔藓苔藓/在你下边”，构建了一个意义迷宫陷阱。在少女的喜悦和惊慌中，“夜晚的苞米/有一种难言的金黄”，《掰开苞米》以包谷的生长中的“性”和情人面对的“性”来相互隐喻，形成互文置换，在互文中写出了恋爱中少女多样复杂的心态。

《侧身的贾薇》有几首和性别有关的诗歌，非常有新意，让人读后眼前一亮。《老情人》写出了女性被时光锤炼出来的理性。《乌雅》在对白中展开对婚姻、爱情的悖论性思辨。《五次爱情》对自己缘分天空的聚合分离，用简洁的叙事语言实情道出，具体地涂抹了时间的痕迹，也道出了时间给人心灵打上的烙印“十五岁的时候/我对爱情没有怀疑/而现在/我不敢说出自己的需要”。《她像一把剪刀》则写了女人的另外一种力量，“男人说 / 你看我墙上的剪刀 / 你眯着眼睛看 / 是一个抽象的 / 女人身体 / 她剪断我的过去 / 她剪断 / 我内心的 好多秘密 / 这是男女关系的一种 / 权力 / 这是真的 / 她像一把剪刀”，引发人对男女关系的“这一种权利”的思考。

贾薇的诗歌不是对意义的完全解构和对价值的绝对消解，我们倾向于认为贾薇的诗歌中对意义和价值的处理，是设置了一种意义迷宫，在迷宫中彰显人性的价值。贾薇以口语白话的方式，以后现代的写作技艺，将读者带到了意义的空间，但是，这个空间不仅仅只有一个单一方向，而有着多重向度，读者面对若干交叉纵横立体的路径，有的人走得进去，有的人走不进去，有的走进去了出不来，而能从这个迷宫中走出来的读者，走出来的出口也将不同，但是，出来以后，读者思考的应该是人性的出口。

贾薇的诗歌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后现代文本，值得学习、借鉴和研究。当然，作为一名坚持创作了二十多年的诗人，在她大量的诗作中，也有少数作品显得絮絮叨叨没有多少意味；有的诗歌让人感觉到在场面展现之后，应该还有点什么？但是，贾薇诗歌的总体性成就是不可忽视的。

参考文献： 贾薇《侧身的贾薇》，蓝皮火车出品，2010年12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