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郎,1962年12月生于浙江台州。诗歌作品散见各文学刊物。2000年参加第十六届青春诗会。2003年获首届华文青年诗人奖。2009年获诗刊社“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称号。2014年获《人民文学》年度诗歌奖。著有诗集《风中的灯笼》《山地书》等。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2018年2月5日因病去世。特转发《天涯》杂志微信公号内容以深入阅读其诗作的形式哀悼这位英年早逝的诗人。
江一郎创作谈
札记1:在我的阅读里,没有诗人,只有诗歌。
札记2:很久以前,我信灵感说,其实,灵感能提供给我们的,不过是某些思想的火花,其危害性是直接导致我青春期的写作成天在打磨一点虚假的诗意。一个真正的诗人不会信任灵感,他的写作更多的来自他活着的经验。经验远比灵感持久,也要辽阔。它要求一个诗歌写作者对生活的认知首先是开掘性的发现,然后以敏锐而鲜活的感觉在想象中创造。经验才是创造力。
札记3:想象力!奥威尔认为,“想象力就像荒原上的野兽,是不能圈起来驯养的。” 但想象力对于诗人又何其重要,一首诗歌“如果像女人的上衣一样有裂缝,才会发展人们的想象”。罗兰 • 巴特如是说。
札记4:关于诗歌的抒情,我更愿意通过场景与细节去完成,情感的力量或许更强大。
札记5:当诗歌只剩下修辞和技巧,诗人是可耻的。
江一郎作品:
按:以下为江一郎2001年到2005年连续五年在《天涯》杂志发表的诗作。
|午夜的乡村公路
在午夜,乡村公路异常清冷
月亮的光在黑暗的沙粒上滚动
偶尔一辆夜行货车
不出声地掠过
速度惊起草丛萤火
像流星,掉进更深的夜色
这时,有人还乡,沿乡村公路
沉默着走到天亮
也有醒着的村庄,目送出门的人
趁夜凉似水
走向灯火熄灭的远处
|暮冬
又一个黄昏来临
夕阳的破草帽搁在远处的树梢
乌鸦聒噪,黑压压的叫声
随风推动暮色
几个稻草人站在梅溪岸边
它们目睹了天空
收走阳光的衣裳
天色会暗下来
寒夜的气温降至草木脚下
劳动的村民走下田埂
这些打下粮食的人
暗藏一颗炭火的心
又一个泼墨的黄昏
在冬日的乡村来临……
|火车就要来了
火车就要来了
在西斜的光线里
在高粱地旁边
村口的鱼塘,水花微溅
一群灰鸟尖叫着,飞了
谁知道向哪里飞去
火车就要来了
每当傍晚,火车来了
长长的身子,一节一节
火车经过村庄,一声鸣笛
像城里人碰见乡下人
远远地打声招呼
但火车没有在这里停过
火车来了,又急匆匆走了
这城里的火车
首发《天涯》2001年第6期
|在低处,甚至更低
在低处,甚至更低,我见到草
被日光照耀,或者陷入什么也照不到的地方
一簇簇那么卑贱,而又
沉默地绿着
在低处,甚至更低,我见到泥巴
这些丑陋的阴冷的
被踩在脚底,永远被踩着,更糟的
与垃圾埋在一起
在低处,甚至更低,我见到蚂蚁
这世上,谁在乎一只蚂蚁
如此弱小,如此不起眼
在大地最低处,活着无人理睬
死去,有谁痛惜
在低处,甚至更底,多少庸常的事物
被我看见,又常常被我漠然地
遗忘在生活的角落里
|暮春的一个黄昏
风中的斜阳有点凉了
这时候,看见归鸟,那些黑夜的房客
一群一群回来了
傍晚的天空这么大
但忽然之间挤满翅膀与声音
让人相信善飞的鸟
有着比天空更辽阔的灵魂
说话间天色悄悄黑了
野外渐渐模糊
农人们陆续回家
怕黑的,已在堂屋点亮灯火
乡村公路,最后一辆客车
扬起烟尘远去了
一切都将那么沉寂,清冷
只有那山涧冲下的梅溪
在村前喋喋不休
像嘴里塞着一条大舌头
|大风继续吹起
大风继续吹起
许多飘飞的继续坠落
谁也无法挽留
枯黄的草坡,野菊花被风追赶
仿佛一群绝望的人
走到穷途末路
那些斑头灰雁昨夜就飞了
但鸣声像地上霜露
一粒粒冷而尖痛
大风继续吹起,一路狂奔
可谁能告诉我
被风撕裂的伤口
需要多少春色
悄悄缝合
|秋风
马拉的辕车从远方归来
赶车的大叔,为何你拉回的
还有秋风的咳嗽
河边密林里
黄叶遍地,那可是夜来的咳嗽声
天亮了,在脚下打滚
高处的巢
也空了,这些春天的城堡
你们的主人呢
而我在霜冷的大地流浪
不能上去歇着
那不是我的家
我是地上不会飞的人
秋风啊,一颗想飞的心
被你一天天吹凉
首发《天涯》2002年第6期
|候鸟
在我的村庄
天凉了,候鸟就飞了
春来秋去的候鸟
是村里的有钱人
年年要去南方过冬
留下麻雀,这些走不了的穷人
在大雪纷飞的屋檐下
跺着脚喊冷
是啊,冬天好冷
凝霜的土地北风如刀,削薄了
移过墙头的光亮
候鸟就飞了
在我的村庄
多少空巢像剪掉舌头的嘴巴
悄悄变哑
灰蒙蒙的天空
候鸟飞了,飞走的,还有
水边片片草色
|冰河
年年冬天,大河结冰了
但谁知道冰什么时候碎呢
要是春风砸下拳头
要是河底憋着的暗流
突然间抬头
年年冬天,大河仿佛冻僵了
越过田野的北风
在大河沉默的时候
像饿狼沿河奔走
可是大河怎么会冻僵呢
夜里冰裂开了,碎裂的响声
那些相信春天的人
在梦中都听到了
早晨跑上河岸
天哪,一河浮冰滚滚东去
像冬天的碎骨头
|树上的钉子
天知道何时砸进去,砸得那么狠
如果不是裸露的一点痕迹
谁能看出,这棵苍老的大树
体内藏着长钉
寒光闪闪,进入的一瞬
该有多么迅猛
闪电的撕裂,也比不上
被它刺入的剧痛
在最深处,一枚钉子潜伏下来
并用白亮的牙齿
咬紧树的一生
时光流逝,钉子或许已经锈死
这样的钉子,如何除去
只能让它留在命中
痛到不能再痛
就是死了,僵硬的身体里
还扎着,锋利,尖冷
首发《天涯》2003年第6期
|野菊花
野菊花是不要命的花
当秋风一阵一阵刮起,当秋风
像贼亮的刀越磨越快
大地空了
大地空了,而你,不要命的野菊花
在灰白的山岗走着
岗上,霜粒硌脚
凛冽的大风继续刮起
更远处,是凄迷茫然的天际
不要命的野菊花
你要走到哪里
|乌鸦
天未黑,乌鸦就嘎嘎嘎飞过来
仿佛坚硬的土粒
黑压压砸过来
尤其是暮冬,野外灰蒙
村子里,点点阴寒的叫声
分明是孤苦的灵魂
在暗处,哀泣着,挣扎着
首发《天涯》2004年第4期
|斑鸠
暮晚的斑鸠在林子里一声长一声短的叫
是一只灰斑鸠,还是蓝斑鸠
啊,这不重要
在我听来,孤单的叫喊是一样的
它们活在这个世上
灰茫的心也是一样的
和我们一样
|乡村火车站
在一段暗红的铁轨后
乡村如此沉寂
辛凉的薄暮里
火车停在村口
扔下几个人
扔下几个衣衫褴褛的人
仿佛不真实的影子
低低地蠕动
火车一声怪叫,又长虫般爬向远方
灰茫的小站,以及无边斜阳下
乌鸦起落的村庄
忍不住震颤
震颤着,消逝在
扬起的沙尘中
|铁道两边
几乎被列车撞飞,这些衣衫褴褛的流浪者
在铁道两边,在空旷的郊外
仿佛几个不真实的影子
列车过去了,我看见一个背小孩的妇女
捡起半根烟,她迟疑着
然后转身向我走来
——兄弟,你抽吧
这一刻,我突然感觉我就是一个流浪汉
走在他们中间
疾风里,辛辣的烟草
呛出了我的泪
首发《天涯》2005年第4期
江一郎坚信:“真正的现代诗是生命深处沉埋的矿藏,是精神生活的反光,它需要挖掘出来,建立自己独特的情感世界。一个诗人的存在,很大程度上,得看他站立的艺术立场和拥有的情感姿态,如何站在普通百姓的位置,为平民说话。”故此他一贯关照“大地上命若草根的人”
在《在低处,甚至更低……》中, 进入诗人视界的是:“一簇簇那么卑贱, 而又 / 沉默地绿着”的草,“被踩在脚底”、丑陋、阴冷的泥巴,“活着无人理睬 / 死去,有谁痛惜”的蚂蚁,它们挣扎在低处,它们的生存遭到质疑、践踏和蔑视。诗人借助三个意象,对事物本质作了深入叩问和挖掘,这使他的诗歌积聚着感染力、亲和力和震撼力。那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 被遗忘的人们—— — 他们的生存状况和命运正是诗人诗歌的终极关注。再如《蚂蚁》,写它们“只背着一条命 / 在雨前逃亡”,雷电轰鸣,“有挣扎的机会么 / 有反抗的权利么”,尽管草根、落叶想救但无能为力。天晴时居然连尸体都没留下,居然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从蚂蚁身上,我们不难发现那些在暗湿的矿井或烈日下超负荷劳作甚至暴毙的民工的面影。
读江一郎的诗,你会发现弥散于诗行间的是草根诗人的悲悯情怀和忧患意识。这种悲悯不是救世主的关怀, 而是俯下身来体察生活,与众多生存抗争中的弱小者融为一体,因而他的诗才有生活深度和情感浓度。“作为一个平民之子,我活在低处就要在低处说话,写写身边那些卑微的人与事。” 江一郎看到的是严酷的现实、生存的悲剧、命运的底色,因此,他的字里行间充盈着一种可以触摸到的疼痛感。 他关注的视点更多在脚下的土地、身边的自然、周遭的群类,或孤独而执着地审视与凝望自己内心难言的伤痛,始终保持着某种原生态,所以本能地具有了某种“草根性”。
江一郎其他优秀作品及赏析:
母 亲
记不清抱过多少女人却不曾抱过最亲的人
长这么大,我好像一直被她抱着
现在我要抱抱她
抱抱这个被疾病折磨得只剩一具骨架
瘫在床上的老女人
我要抱抱她
将她抱到阳光下
我要陪她晒晒太阳
如同一个听话的孩子
她闭上了眼晴
脸上漾动着幸福的光影
我抱着她,但她那么轻
让我怀疑,抱在怀里的
只不过是一条旧床单
我走出户外
春日的阳光多么暖人
我却害怕,一阵风吹来
她真的就像一条旧床单
被轻轻吹走
我抱紧她,不肯放下
一滴粗浊的泪水
忍不住砸在她的额头
她一下子睁开了眼晴
江一郎以特有的敏感和睿智直接潜入生活与生命经验的底部,透视人生,拷问死亡,他的《母亲》是值得珍视的一首诗, 作者将久病在床的母亲抱去晒太阳,轻得像“一条旧床单”。这个意象贴切而新鲜。春阳暖人,可我害怕她像旧床单被风吹走,抱紧她不肯放下。在诗人似乎不动声色的诉说中,又有着多少丰富的内蕴和内心的疼痛。 从儿子心疼滴下的浊泪里。
老了
老了,牙齿没了
没牙的糟老头和没牙的老婆婆
让我们走吧,到乡下去
在有山有水的乡下,买块好地
种什么都行
什么都种不动了,就让他荒着
草愿长多高就多高
花愿开多野就多野
这是我们的地
老了走不动了
到溪边坐坐吧
流水叮咚,多少美好的人与事
就这样被它带走
要是你有点伤感
我陪你一起伤感
要是你怀念初恋
我们相拥着怀念初恋
用没牙的嘴在一起亲吻
老了,都老了
天上的风吹去流云
像吹去从前的欲望
暮色徐徐降临,亲爱的老婆子
我要挨着你睡了
如果我死了,你不要摇着我的尸体
哭到太阳升起
将我埋了吧,埋在
自己的地里,并恳请
土地将你也收去
我们一生热爱土地
死了,就让我们的白骨
赤裸裸地搂着
一万年,还爱着
江一郎的诗作内敛而有张力, 既非浮泛的主观抒情,亦非纯客观的摹写,而是在对现实深度的理解中找到了他最适宜的言说方式, 形成了自己独特语调的诉说。
《老了》意味深长,是一对相濡以沫厮守一生的老人的生活理想,也是他们的爱情宣言。他们相携着移居乡下—— — 这片爱的土壤和灵魂栖所, 坐在溪边一起怀念初恋,“用没牙的嘴再一次亲吻”。经历人世沧桑之后,他们情感老而弥坚,相伴相牵走向黄昏。即使死了,也要让白骨“赤裸裸地搂着”,过了“一万年”,“还爱着”。这种奇崛的场景和奇特的想象惊心动魄,让人唏嘘久之。经历了爱,感知了爱,沐浴了爱的生命不会有遗憾,他们相拥着长眠在这片爱的土地上。 何以这首朴实无华、题材并不见新的爱情诗能打动人心?是因为字里行间注入的真情将诗意托举起来, 使这些原本普通的字句散发出水晶般的光辉, 震撼了万千读者,情到浓时文味长。
《老了》以一个老头的真情告白,截取一段爱的尾程着墨, 它没有刻意渲染, 只以白描行行推进,至诗尾情感得以喷薄而出。全诗行文口语化,浅易晓畅, 显示了一种返璞归真的简洁。 在形式上,关键词“老了”的反复出现,产生了歌谣般的回环效果。
再见春天
突然有些心冷,当你就要离开
当我怎么也无法将你留住
世界一片空白
让我伤感并且暗恋的春天
让我悲愁并且疼痛的春天
在依依杨柳间,一阵风
像柳絮飘走
再见,春天,再见你晨光的脸
再见你罂粟的唇
再见你青草的喘息
和飞燕的细语
想抱抱你,可是我不敢
我怕抱着,这辈子
拒绝死在谁的怀里
再见,再见,活着与你相遇
我多么高兴爱过你
心里在下雨,但我笑着
没人看见我一遍遍
将泪悄悄擦去
《再见春天》一诗,春天变身为眼泪汪汪、楚楚动人的柔情少女。 岁月无情, 美好的事物总难持久,爱情就像易碎的花瓶,让诗人伤感、暗恋、疼痛的春天飘走,却无法留住。再见了,我心爱的人儿,“你晨光的脸”、“你罂粟的唇”、“你青草的喘息”、你“飞燕的细语”。虽然心在下雨,但含着微笑。“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并不是一种潇洒,而是出于对心爱之人的深情, 不想让本已痛苦的她带着更沉重的眼泪上路。临别之时,诗人多想拥你入怀但怯于出手,因为太爱对方了,所以怕这辈子再也走不出她的世界,足见情之深爱之切。想收获一袋草籽却无意中收获 “春风的脚印里 / 长叶开花”的草,无意插柳柳成荫。背草籽者是努力的,但他预期的目标落空了。他收获的,却是意料之外的快乐。看来,自认为倒霉者并不一定真倒霉,主要看我们用什么样的眼睛观察这个社会,期待着未卜的命运。 关键在于我们必须 “千辛万苦”走过做过才能有所收获,才有“被背后的快乐”“突然死命抱住”的幸福感
“最好的诗应该是朴素的,在朴素的叙述中带给人温暖, 又隐隐有些伤情。” 江一郎如是说。他的写作发端于八十年代初, 彼时他还是一个充满浪漫幻想的文学青年。经过二十多年的历练,江一郎业已建立精致而富于变化的语言体系, 其独特性正如他拖至胸口的大胡子一样引人注目:“我喜欢那种宁静,简洁而又明亮生动的语言,它来自生活却不是那种大众语言和简单地复制生活场景的口水,它从生活中提炼出来,有亲切浓厚的生活气息,更带有人文的亲和力,读了能让人感动并让人沉醉于那种文字的美妙之中。” “江一郎诗歌的语言简约、明晰,仿佛在清水里洗过一般。这也是纯粹的抒情诗意义上的诗歌语言。” 诗人邹汉明的评判深中肯綮。他的语言不事雕琢,质朴、透亮、刚健,一如他遒劲圆熟的字。他对乡村、自然的描绘具有古典诗词的简洁,白描功夫上乘,但其意境却具现代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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