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次
看见过父亲的手，
我虽然不会看手相，
却熟悉这双手的每个阶段的
相貌。
少小时，见过这双手，
绵软，白晰，文静，
手心内的掌纹简单有序，
生命线爱情线事业线，
三条线明明白白、安然而卧，
绝无旁逸斜出的横生枝节，
大人们都说：
这是一双秀才的手不是摸锄把子的。
他们信我也信，
因为我眼见父亲用这双手
写信记账打算盘，
真的很好看的一双手，
真的与别人家孩子爸爸的手不一样。
于是被父亲这双手牵着的我是骄傲的，
被父亲这双好看的手牵着的我的小手也是快乐的，
大手牵小手走路不怕滑，
这双手把我背在肩上，抱在怀里，举到高处，
这双手给我系过红领巾，编过麻花辫，签过家长名字，
大人们把他的手和我的手排在一起端详，
都肯定地说：真是亲爷俩个，
瞧这一大一小两双手长的多像啊，
将来这小丫头命也肯定好。
带着这样的族人的祝福，
父亲的手牵着我的手
走过浓浓的一段
充满父爱的时光，
这双手，给了一个小女孩力量和希望，
给了她少女的现实里稳稳的幸福，
给了她向未来扬帆起航时
无论何时回头看都温暖自在的背景，
给了她一个随时能够歇息倾诉的安全的港湾。
当我把我爱人父亲未来女婿领回家给他看，
父亲对我说你喜欢我就喜欢，
他们喝酒他们笑，
他们的手牢牢握在一起啊，
他们努力认真地掰着手腕，
父亲说你掰得过我就把我的掌上明珠嫁给你，
然后他输了输得很高兴。
当父亲的这双手把他一手牵大的宝贝女儿，
交到另一个男人手中时，
父亲说从今儿起我丫头归你管了，
你必须管好她管到底，
父亲笑得像他女儿一样幸福，
但转过脸去，
那一脸的泪水，
被他的手悄悄抹去。
特别爱喝酒的他那天滴酒未沾，
回到家却喝的酩酊大醉然后号啕大哭，
母亲告诉我：你结婚时你爸比我这个当妈的更难过。
父亲的手是渡船，
把女儿的幸福摆到对岸。

然后，父亲这双命好的手
却在最初的几年平静后，在
以后很多的时光中
做着很多的粗活，
织过席编过筐，
还亲手给我匝过
很多把扫地的扫炕的笤帚、涮锅的炊帚。
父亲的手啊，
锨镐锄耙样样精通，
镰刀斧头，拿的起放的下，
农民做了，工人做了，再做回农民。
于是这双手经风经雨经霜经雪，
变的不再文静不再绵软，
掌纹也不再安然不再简单，
手掌像鱼网横七竖八交织满满的纹络，
还有一层层厚厚的老茧啊，
那都是时光是岁月是生活给他的馈赠。
父亲这双不再好看的手啊，
骨节粗大，虎口突出，
变黑，变硬，变糙，
在冬天，
间有很多的倒刺和裂口，
给他买最好的手套最贵的润手油也挡不住
从手背伤口向外渗出的血珠，
于是他贴满了创口贴。
我心疼地问他：疼吗？
他说不疼就是干活有点不方便。
他得意地扬着自己的手，
像个孩子，对着我们晃啊晃，
他说，瞧吧，这才是劳动人民的手啊，
这是我的光荣。
再牵父亲的这双手，像领个孩子，
我的手我的心都被父亲的手硌疼。
如今他已退休
可他的这双手却不肯退休，
依然发挥着余热，
抢着做着力所能及的活计，
帮我弟弟经营着一大片农场，
任劳任怨地做着他永无休止
不计报酬的长工。
父亲的手啊，
春种秋收，
小麦玉米
大豆高梁，
起早贪黑，
清圈喂牛，
欢欢实实，
不言不语。
不对，父亲和他的牛们有交流，
我还听过他和他料理的牛们一起唱歌。
牛们合唱：哞——哞，此起彼伏，
父亲独唱：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一个退休工人的手，
重新变回一个老农的手，
他从一个向往外面世界的年轻小伙，
变成了一个踏实跟着命运向前走的老头儿，
就像那些牛，诚恳地认着命。
见过夕阳的余晖中，
他听着那些牛香甜地咀嚼着
他刚刚亲手和的草料，
他习惯地蹲在长长的牛圈旁，
伴着牛的反刍点上一颗烟，
美滋滋地吸上一口，
那烟，真解乏呀，
那夹着烟的手啊，
我父亲的手，
在向晚的暮色中，
因为干活而变了形的手，
在我的泪花中模糊了形状，
只有那红红的烟头，
在他的手上，
萤火虫一样在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