丨活着

1
河水南向，远山在另一座山的后面
我在山脚下拔草，种田。守着一间茅屋

甘居茅屋，有泉水烹茶，有月色煮酒
窗前一盏孤灯照亮门前小径

有人风尘仆仆，身披晚霜
在月下轻叩柴门

2
12岁的哥哥，在深夜的寒风中点燃枯叶
等着姐姐放学

8岁的弟弟，低头疾走在手电筒打出的光圈里
怕自己在黑夜里丢失。

寒风卷着一个白塑料袋挂在了电线杆上
像在空中的父亲，无法回到地面。

3
鸢尾花开在雾里，月亮沉溺在水中
我在白日做梦，万籁俱寂时豢养一千匹野马的嘶鸣

我是上帝遗失在尘世的一件行李
箱内没有玉器，也没有换洗的衣衫。

我更像是没有七窍的混沌，没有白天，黑夜
没有思想，没有改变风向的力量。

4
鹰飞过我头顶，四十岁的鹰
磨掉了喙，拔光了一根根爪和羽毛，向死而生。

150天，它用体内的养分活命
等待新羽搏击长空

我学鹰，隐居，剔骨。却长不出新羽
我在地面上跌跌撞撞地飞，无法掌握平衡。

5
我依然守着茅屋，闲暇时也望望远方
河水依然向南，远山依然在另一座山后面。

丨余生

不再关心月亮的爱情
云朵何时回到故乡及尘埃里的自由
刻在生命里的人，逐一远行
他们离开，带走了我的肋骨和心头血

生命之外，横过来的
苍海，群山，料峭的深渊
是我路过的另一个隐形世界

我断骨贫血的身躯，只够支撑
月季，蔷薇，康乃馨，在院子里开放
有小孩在栅栏外笑着跑开

岁月的消息，从远方
传进失聪的耳朵。我凝神，恍惚。也许还会
如初见时热泪盈眶

丨倒叙

90岁，慷慨的土地盖住我怕冷的身体
一块石碑上刻着我的生日和祭日。
80岁，深夜，老伴为我掖好被子
摸了一下我满是褶皱的脸。
70岁，午后晒太阳。膝上放着《摇摇晃晃的人间》，老花镜端详着外孙的结婚照片。
60岁，养花，养胃。关心女儿所在城市的天气，健身，且健忘。
45岁，再婚。嫁一个怄气都很认真的男人。我们是一对贪玩的孩子。
35岁，上京讨账。撞向桌子的额头长出核桃大的血包，我没死。那一刻，我想见到母亲。
25岁，宝贝出生了。我用借来的冰糕箱为她计算以后的每个白天和黑夜。
15岁，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父亲没了，我怎么活？父亲就真的没了。
5岁，我爬过躺在土炕上的冰冷的爷爷，用手指在玻璃上画下一生的作品：带着棱角的太阳，搁置在路上的帆船。

回到没出生前，我坐在云端看人间
到处闪烁着星光般诱人的火焰。

丨占卜

点燃的香烟倒立土炕中央，
烟雾飘向低矮的屋顶，神灵与人
距离，不足三尺。

仙家盘腿坐定，闭眼
流泪，打着哈欠
喉腔发出风过幽谷的声音：

“你是女儿身，男人的功。
谁都指不上，跌倒自起身
……”

我手抠紧炕沿坐着，不敢站立。
深怕一旦跌倒
神明真的无能为力。

丨黑暗中

睁大眼睛，呆望墙壁
一动不动地望，一直望
望到眼前飞满黑色的蝌蚪。

耳边，马踏草原
金属摩擦声，虫鸣声
留声机播放着最后一张老唱片

还可以想，赠我玫瑰和匕首的
是不是同一个人？

至少十七年，晨曦没有推开窗户之前
黑夜披着宽大的风衣，裹紧我
我们彼此深爱。

丨雪落人间 

大雪寂静。牧羊人从天空 
把羊群赶到草地，山岗，河流。 
雪事盛大，万物安宁 
人间烟火就有了异域的味道。 

雪地上，脚印伸向远方
身后的脚印被重叠，覆盖
分不清来时路，归去途

我不是来自天空的一片雪花
却和雪花同为尘世的旅人。 
我与你在苍茫大地上行走，驻足 
终将，一起离去

如果，我的天空山脉 
我的亲人，我的安暖人间 
你们还记得这个曾眷恋着俗世的灵魂 
请以一片雪花，寄我 

丨温暖的冬天

夕照中，树枝上最后一片枯叶
像一小块倾斜的往事，渐暗
夜里，她望着灯数星星，数羊，数老年斑
手指数过的日子有雪加冕
雾气遮住玻璃，看不到窗外

孟浪的少年，在林间吹着柳笛
有邻家好女手执风筝
风吹皱柳笛，吹断牵风筝的线
当初的少年在一场雪里打坐
屋里没有炉火，他习惯望向远处明亮的窗口

后来他们互为归人
在灯下数日子。他数她鬓角的白发
她数他整夜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