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部
进去时
他们殊途同归
首先把自己交给见惯不惊的医生
然后医生再把他们交给一张紧缺得需要提前排号的白色小床
出来时
他们各奔东西
有的人为“捡”了一条命而满怀欣喜
他们再次拥有了健康,在余下来的岁月里,还可以忍受
生活的折磨
有的人在此结束了一生
一阵挣扎过后,他们闭上眼睛,安静地说——
“不会有疼痛了,腾出那张小床留给回到人间继续挥霍生命的幸存者吧
我是回不来了。他们还会回来的”
//老农民
他把自己撂在时间的冷板凳上
忘了那一田蛙鸣的颜色。月光也照不亮他想回到过去的路径
稻子收割后的寂寥,是他今夜必须要承受的晚景
他坐在空洞的门前,仿佛是明天那个陌生的我
在等待一场温暖的梦慢慢降临
然后,在时间的棺椁里
我们含泪歃血认亲
//顺从
风雨在写潦草的字。花园翻书,把光阴翻得一片狼藉
隐秘的水渍,氲氤着驿路断墙根的鸟鸣
一只蜗牛怡然自得地搬迁着自己
不在乎用尽一生的力气,也走不出一叶阔大的芭蕉
鱼儿沉到水底,落叶掉到地上
那只被旧房改造折腾得只剩下姓氏的虫子
情愿做一名见异思迁的偷渡客,卧在一株卷心菜里面
欣赏别人在灶膛里用温馨的柴火歌唱幸运的祖国
风累了雨累了,闲坐在花园边的长椅上等待着把梦晾干
懒得去打理信笺上的小火车被月光锈成的那堆废铁
草木自有枯荣,万籁依律起伏
今夜有光,无须悲欢
生命已然短促,但时间仍可一望无际
赶路的人,步履优雅,一心祥和,像一株安静的野蔷薇
弯下高贵的腰身,顺从尘世暗下来的所有重量
//乡间夜行……
有时候,我真愿意相信山野里有鬼魂
相信他们在地下住久了,会感到寂寞和孤独
总喜欢深更半夜悄悄出来找人,迫使我在星光婆娑的路上
遇见一些不三不四的、陌生的亲人
有时候,我真愿意学会兵分两路
一路走向黑暗的纵深,一路走向黎明的辽阔
让身体带上各自的兵马,去一个月光可以开花的山头做梦
有时候,我真愿意一个人独自回乡,与鬼魂争道
如同波光挣脱了水,一路惊惶,忘记那些面目可憎的亲人
有时候,我真愿意再打造一把青春的小刀
剔出生命里那些与生俱来的恐惧和生活中胡思乱想的负担
跟随鬼魂,走进亲人们的墓穴,与他们住上一晚
让他们暂失安宁,尝尝人间拥挤不堪的滋味
//不适之日
我不能一病不起。余下来的事情还有很多
我还要离开。要去乘长途客车,为往事,为承诺
去旅行。去拈花惹草,去赴汤蹈火。去应对没完没了的疼痛
已厌倦过去的一切,却仍然无法割舍。那些呆在命中的闲刺
见风即长。我需尽力打起精神,像蜈蚣运毒,缓慢
笨拙,坚持。等待下葬。夜深时,伸出情欲之手
摸月亮,摸白银胸坠,摸远方暧昧的脸
经过慢长的黑与夜。不与河水讨论流逝,不与麻雀讨论飞翔
只在冬天的火炉旁记住冰雪,和一面模糊生死的镜子
嘘!我必将“惊坐而起”,必将“慌不择路”
时日都不多了。朋友,我必将莅临你的大喜之日
//靠近陵园的窗户
他选择大理石的窗户,半透明的玻璃
用旧了的炉火,画框和卷轴
他习惯靠在窗前,靠近心上唯一的通风口,观察外面一己之见的世界
他所能看见的,所能想见的,所能预见的
相对于他所能得到的
已经够了
小鸟只会停留片刻,青枝变成枯叶
春风从不入户,夏季来了又走,秋霜铺地,冬雪覆山,如此轻率
他选择离城逸市的房子
如同死人在陵园选择孤独的墓碑
生活是狭隘的,是短视的。死亡是一件礼物,独树一帜
他喜欢炉子不再生存火苗(一切都在离窗户稍远的地方暗下去)
如同喜欢他的余生只够借助半透明的玻璃下一场无足轻重的毛毛细雨
——《草堂》201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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