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回忆是孤独的

把糖纸剥开，舔一口
把糖纸合上。

把一盒羊鞭平均分给四个孩子
每分到一个，胸腔里就炸一下。

我没有雪爬犁，没有自行车。
我只有两条腿，在泥里打滚。

多么美好，这样的童年。
而回忆起童年的我，是多么的孤独

2.近黄昏

想你的时候，夕阳
西下。秋天在彼岸，用风
送来一抹清凉
洗衣女垂头
把整池河水
都揉皱了。浮云
扒在独木的枝上
像一枚寂静的卵石
晚露即将凝成，或者
正在落下
草叶，如风的手
欲把天地间的
那层窗户纸捅破
想你的时候，天色
又暗了一分
睁眼是
浮云、独木、孤帆
闭眼是
孤帆
独木
浮云

3.秋意浓

刚刚写下人字，雁阵
就撕碎了北方的状纸。
苍凉被剥离，
起初是整个墙壁，随后是
钉入墙壁的
一根钉子。
灯火一再按下我的影子。
让我的手总是
迟于月光的弦。
缺少夜露的天空，
星辰隔河相望。
那么静。吹弹可破。
此刻，飞与不飞
已不再重要——
人还是那人
纸还是那张纸
无辜地等待，被覆上
荒草或者一场
命定的
雪月风花。

4.如叶未落

我的孤独来自于风。
而不是
孤独本身。但我
并未因此
沦陷。像一只伏在枝头的
金色的鸟儿。
想要起飞，却唯恐
抓不住什么。
世间众生，神提点过的，
和未曾提点的，
都各自忙碌。
溪水终年流动，像谁
在清洗
时空的磨盘。
万物广泛行走
在同类的尸身上面。
但总会有人在树下侧耳，
听我低颤的歌音，
如听来自异乡的长途。

5.大雪

把田野的骨架
收起来。把果实的美
也收起来。
大雪的曰子
大雪降临。
天地间撒下
辽阔的网。
洁白、晶莹的遮羞布。
柔软的子弹在飞。
一边降生，一边收割。
密密麻麻的雪花。
密密麻麻的人群。
网的中心
是白银纳广场
摊子上，密布着
狍子排，马哈鱼，飞龙肉……
每人手中都提回
轻纱下
死去的肉身
如提家常。

6.途中

那么深的红尘。
那么纤细、冗杂的道路。
如同善变的魔方。
途经村庄：停一停。
炊烟，鸡鸣，陋室，索赐朴素的安全感。
途经庙宇：拜一拜。
听听干净的钟声，摸摸佛的脸。
佛祖更需要安慰。
途经坟茔：坐下来。
用碑文，祷告一下青春、流水和因缘。
抛却天灾人祸。
途经田野：花朵在开放。
玉米花，大豆花，婆婆丁花，狗尾巴花。
单色的，杂色的，一茬茬的。
像在反复印证，
我此起彼落的一生。

7.空

已经不剩什么了，这秋天。
这无法言说的空旷。
除了
枝上的一穗谷，金黄的。
随父亲
手起刀落

场院里，那么多稻谷，排队脱粒。
金黄的，越来越矮。
父亲的身影是弯曲的，孤独的。
像一根被慢慢
掏空的谷穗。

已经不剩什么了，这秋天。
这无法言说的空旷。
除了
空空的骨架。
早来的冷风，还要在上面
再涂上一层霜。

8.此山

此山荒寞。山上有树。有木屋
有新坟。
山下无良田。

晨起，蛙声尚在。如执子之手
于石壁，轻叩回音。
星辰尚在。像廖廖碑文，闪亮但
不再托负。

时有诵经声，从山腰的寺宇传出。
被拂过的事物：生者
多么动荡。逝者
多么安逸。

9.送别

这是我的心属地。
寂寂然的一片山林。
我如一棵树
屡次撒开缠绕的枝叶。
一年，几年
抑或很久以前。
与你无关。
青草如此繁茂。
漫天除了落红，还是
落红。
波痕滚动，帆影
越来越小，小至无。
与你无关的，亦
与我无关。
与我有关的，只有
那轮红日
无声息的走下西天。
独把我，陷落在
红尘的阴影里。

10.卷珠帘

茶在杯底，一动不动。
注入水，叶从枝头惊起
贴着浪尖飞旋。

此处应有吟咏，一棵树于四野
反背双臂，望断苍穹。
应有窈窕茶女
把珠帘半卷，莲足微点
枝丫探向高处。
记忆旁出斜枝，斜枝上有钟鸣，有障壁，有隐伤
吞一半，吐一半
此处，应有纸笔
剥离那轻轻那叶
度我千肠——
那入腹之水，可否养活
我体内的茶树

11.与月无关

把掌中苹果退回到枝丫
由深红转为淡红
千钧之刻，印入水中
化为原初的青黛。

这凝神之力，一瞬千古。

与翘首无关，在
该升起的时候她升起。
与等待无关。
照完繁华照荒凉
照彻古人再照来者

而此时，她从白银纳信步
一路向西，直到
照进故乡。而我不在
她照我在时
留下的一小截虚空

照我，患脑血栓
拄着拐杖的
父亲，踩碎一地颤颤的波影
递来
我刚刚
退回高处的那枚苹果——
其色铜，皱如稻壳

12.新年钟声

钟声响起。酒桌上安静下来。杯子
擎在半空。
窗外的雪开始落。
世界安静下来。钟声
与万物的共鸣
有钝器之感
风吹空枝，像谁用手
间歇性地敲打桌子
与窗外的雪应和
分不清平仄。五味
擎在空中
古式的挂钟发出
古式的钟声
钟声与钟声之间
缝隙一致
缝隙里是酒。一半，己入肚腹
另一半，尚在
杯子里摇晃
不知谁喊了一声：干
几种不同的时光
撞到了一处
像闪电后的雷鸣

13.缠绕

我爱着萝卜的生活。
被萝卜樱子缠绕，一世。

由此而生的疼痛，也是缓慢的。
先从皮肉入肺，再入心。

需要把照耀的光小心收起、揉碎、剥离。
只剩下一小部分，沉淀成骨质里的
一点绿，或者红。

需要重构缠绕与被缠绕的平衡。
恰好裸露出
年轮的秘境，冰雪的心。

总也剪不断的，是出土的部分。
它最接近红尘。

而终有那么一刻，被人揪住樱子
把隐藏于世事的部分拔出来。
磕掉泥土。

岁月如刀。而我只是你们手里的
一只萝卜。

14.我遇到的春天

点燃一支烟，我像一面山坡，坐在那里。
一天，等同于
一世。烟雾里，看不清世界。
我期盼的春天，
还在路上——
在周而复始的枯草之中，
探出的小小芽苞。
鹅黄的底片，从坡顶滑到坡脚。
画纹。画命理。
画长长的铁轨。
每一条铁轨上都埋着
不同的
姻缘和因果。向你走来，或者
离你而去。
而我遇到的春天，都不是
真正的春天。
当芽苞默默舒展成绿荫，我体内的年轮
也要赶着到远方
被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