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   灯



等天黑透时
奶奶，才把方桌上那盏油灯点亮

晚饭是在朦胧的
夜色里吃的。白天攒下的家务活
是在朦胧的夜色里做的
油灯其实是为我
点上的

我在油灯下写仿
奶奶在光影里纳鞋底
爷爷在圈椅上嘬着牙花子
看我

像看他年轻时
的梦，门楣上悬挂着的匾额
“进士及第”



亏   欠



我是家里老大。那年月
“大带小”，走到哪把弟弟
带到哪

弟弟调皮，非要
骑在我脖子上
一个没抓牢，头朝下杵地上
没气儿了。娘
围着房子叫魂儿
“小林子，回来吧……小林子
回家喽……”

弟弟长大后有点内向
娘就说是怨我给摔的

再后来，弟弟在外地谋生活
娘只要想弟弟就数落我一顿
几十年过去了
娘已不在人世
可对弟弟的这份亏欠
已深种在我心里
想弟时想娘，想娘时想弟



命



村口那棵大杨树
是新暑家的。那棵树大的呀
荫凉能覆半亩地

一个走乡串村的算命先生
说：伞盖之下出贵人
新暑是娘娘命
也是，新暑
长得的确水灵

当我们都长大了
新暑嫁到远处，没当娘娘
还是农民

我们笑那算命的不准
那个算命先生说：可惜
是棵杨树，要是槐树
新暑肯定就是娘娘了

后来，新暑他爹把那棵杨树
刨了，栽了棵槐树
可槐树就是不长，多少年后
还细胳膊细腿
像个病秧子



百家饺



小时候，在河村过年
外祖母领着我左邻右舍
讨百家饭

讨一大碗饺子，五颜六色
深褐色是荞面的，浅褐色
是荞面和白面二掺的，酱色
是没箩过带麸皮的糙面的
白里透黄是掺了小米面的……
纯白的极少

回到家，我只吃皮不吃馅
妗子说：你看怪不
别人都爱吃馅，这孩子
颠倒过来吃

可谁曾想，那时的日子
有几家往饺子里包肉啊
白菜帮子、萝卜缨子……还
缺油少盐

不过，现在倒是真真切切
怀念，小时候的百家饺了
常在梦里头
馋醒过来



兄弟阋于墙



书田比我大几岁，庆田跟我
同年，论辈分我叫他们爷爷

庆田他爹死后
兄弟俩一度不睦，后分家单过
有一次兄弟俩打架
动了铁锨，在当街里抡着打
一个外姓人有点幸灾乐祸说
“呵，兄弟俩动家伙了！”

书田转身就给那说话的一铁锨
庆田也转身，和他哥一起
追着说话的人一顿抡，吓得
那外姓人转着圈跑

接下来，庆田给他哥掸了掸身上的土
书田给庆田抻了抻衣服。临了
互相撂了句狠话
“咱俩的事儿，没完！”
“你给我等着！”



小   名



“狗尾（yi）巴”是小名
大名叫什么，谁都想不起来
都喊他

“尾巴儿”。一喊
他就憨憨地露出一嘴白牙

我小时候，乡里人
没文化，信奉“贱名好养活”
什么“巴巴（屎）”、“没脸”、“不喜”……
诸如此类

“尾巴儿”家尤奇葩
他爹叫“狗圈”，他大哥叫“狗脸”
以此往下：“狗皮”、“狗蛋”
他最小，所以叫“狗尾巴”

长大后，知道小名不好听了
或装听不见，或干脆一甩脸
可同龄人还是叫他“尾巴”
不是故意，是习惯

“尾巴儿”给自己俩孩子
也起有小名
男孩叫：春儿
女孩叫：蔓儿



筛



冬天，舅舅领着我和表弟
“筛雀儿”。就是在院子里
扫出一块空地儿，
用小树棍儿将筛子支起半边
将线绳儿拴在树棍上远远扯着
筛子下撒点麦粒儿或碎玉米

雀儿开始还警惕，但忍不住
诱惑，终于钻到筛子下抢吃食
这时舅舅一扯线绳
筛子扣下来，就成功了

我和表弟欢呼蹦跳
舅舅就说：“看到了吧，贪心就受制”

现在想想，舅舅的话或许正是他
一个中国农民朴素的生命恪守：
乐天、知足、守本分……



表   姐



那时，在东屋的屋顶上
表姐揽着我，望着朦胧的星空

哼小曲儿
一脸的陶醉和憧憬

我就像偎在花瓣里的小虫儿
所有的香，缭绕着我

花一样的表姐啊
前些年，我回老家

发现表姐变矮了
满脸的皱纹像是我命里的轨道

纵横交错，我眼泪的
动车，一路绿灯……

表姐老了。但只要我闭上眼
那模样，就还是十五、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