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州的赤壁石上谈论时间之谜
我想这巨石是他坐过的船,沉入了
时间。一个游历的人,先是在大地上游,
后来在时间里游。是怎样一个时间?
巨石仿佛在动。他还在喝酒,
身体里的雪花还在喝酒。以至江水静寂,
以至于来去不过是一个梦。梦境。
假如,这不是偏远的一个寄托,
“坟墓在万里”①,雪,即渗入到骨头里。
我沿着石梯,一直向高处——
高处不是舞台,如果允许有一种心境的话,
高处是那仅有的或出漩涡的词。
是的,词醒着,时间就醒着。给人以目。
2017/9/18
注:①苏轼《寒食雨二首》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夜读《寒食雨》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苏轼
歌者歌自苦。你依旧在唱,
天水和江流依旧在唱。
到了第九唱,就是东坡湖——
波涛静如远离了世间殴斗的兽。
漩涡依旧是词语的伤口。
不远处的列车依旧向下一站。
你依旧不顾风声紧,
依旧是一个真身。你是你的站点,
你依旧拒绝快。做不系之舟。
平息想象,在多病的一个世界,
你没有另外的世界。
你依旧独唱。你不指望最终有众唱。
流浪多数时候是自由的宽度,
但为什么取消你宽度。依旧坏天气,
挖野菜,避雨。事实上,
除了你的词,依旧没有防空洞。
2017/9/15
寻南堂,或流浪诗
客来梦觉知何处,
挂起西窗浪接天。
——苏轼《南堂五首》
南堂已然消失,如同身体里那个南山
已然消失——面对京城,被驱赶的冬天,
南堂,也即南山。面对漂泊都不能,
“梦觉知何处”,到底是哪一处给一个人
灵魂安歇处?面对寒流的一再袭击,
我站在江边乱石上,还是想到要自己建
一个乌托邦——安放悲怆、碎词,
伴随着已经到来的,以及尚未到来的
悖论话题。一些历史消失得不正常,
貌似一些现象到来得不正常。之间有过
多少路的祈祷?我们需要流寓中
突围的苏轼,我们也需要甜美的贝克特。
一说到这样的多声部,我就喋喋不休,
说东道西,像个自言自语的痴人、狂人。
可写不出那样的“狂人日记”。我过于
寻常——寻常就是在异常的上空走钢丝。
苏轼说,山家“千房蜜”——山居,
相对于世界漩涡,是多么超尘而有幸的
颂词。我竖了竖衣领,想起江风还在,
渔火的现代性已转化为寒星,有人
写了愁坐诗,我独在南堂的旧句间发呆。
2017/12/2
遗爱湖
我们在遗爱湖边,谈论最多的还是
一个孤旅人,“拣尽寒枝不肯栖”①的
秉性。这是否可以断定,一个人
避尘到了无尘可避时就是一种隐逸。
我把目光落在仅可眺望的岛上。
风景都和什么发生了关系?
荒凉的草时代,建筑者的新思想,
患难人敏感的、物质的暗……
一切都在变。戏剧,现实的胚。
请把脚步放慢,湖岸曲折而具体,
为了框住上升的风景,为了
一个下午的眼睛,看得见的悲情。
沙滩,是不是那个沙洲冷已不再重要,
感到冷的是——“雨势来不已”②
几乎成为一个预言,入同期声的梦境。
我想说,一个人或者一个国家,
遗弃了他的爱,就注定酿出飘摇雨势。
到处是喝咖啡的人,长椅上爱着的人。
我从一个亭子边走过,这亭子写着:
遗爱亭。我迟疑地看了看,如此
深刻在匾额上,像是铭记一个时代的
故事,水明澈,倒映出不同的影子。
2017/9/24
注:①苏轼词《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②引自苏轼诗《寒食帖》。
黄州曲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渊明
辨识那伸向四面八荒的绳索——辨识
也即挣脱。这时是赤壁,或岸边。
我有突围的冲动,但不如坐下来喝一杯
以消除魔鬼的笑声。我擦着镜片,
一种轻松感——轻松来自真的天高。
我将杯子向空中举了举,算是向月亮报到。
我突然的到来,像是一个幻影,
试着轻盈,试着给身体腾出阔大水域。
我孤单吗?不,我在和灵魂喝酒。
不是地偏,相对闹吵世界,甘于心远。
我望着江边浮动的白云,它幻化的
人或兽,仿佛真的,但一眨眼就消散了。
我的确是在和自然相逢,我身体里的
自然——在浩渺处,我就是一个城,
自然在以它神圣的词,度量我和我的影子。
我将不再与世界分歧、纠缠,
我重新开始的,哪怕是最初的耕作,
也是真实。我的确回到了简单——
简单也即明净。我必须在这样的水域,
筑建我的梦境,筑建大于时间的词;
我必须以我的眼界,和夜之神交谈。
2017/12/10
雪堂记
茅草建筑,试着,抬高你低沉的
梦境——伴着黄冈的第一场雪。
伴着格子窗、荒凉、忍冬。
你清楚未来这时隐蔽在孤旅人的冬夜。
你清楚:活着,即雁飞。
一想到这些,酒就升腾在身体里。
这时嗓子里有狼,在突围。
一个人经历了惊天事件后,所有的事件
不过是浪花。该说些什么呢?
说即明亮,像雪一样大白于天下。
说即遗忘,那些梦中的着魔似的恶情景。
在你的声音里,貌似声音即存在——
有摁下的波涛,和波涛的复苏。
乱流还在,小石板路模仿着夜行人。
石梯模仿着你的眼界。
你自觉偏僻,但偏僻再无现实之暗。
你在一个冷风景里筑风景,
挑向天空的的椽头,看见雪还在下。
2017/9/28
处境
这收起舞蹈的江面,许是和不再澎湃的年龄有关,
我只想独坐一会儿,只想
和你干干净净地喝一杯,不关乎风月,
也不去谈 “缥缈孤鸿影”①。
江流的处境,在于冲撞了处境之后有了另一个处境。
山在被风、被工厂、被变数摇动,
坦然其中“不以物伤性”②,你就是你的定性。
并不是谁都有一个好处境。
并不是说每一个处境都有一个岸。
我忍住张望——一棵树,
一棵在水边摇摇晃晃的树,有过什么处境?
一个不再存在的亭子,和一块黑礁石,
在过往时间里“自放山水之间”③,释放自个的
光明——除了寻找光明你还有什么好处境?
我张望着,直到天暗下来——
在漆黑的世界,心冷如这个冬天失去居所的京城。
水声夜涌。像锁江,像不甘于困而跃出的鱼。
2017/10/20
注:①出自苏轼词《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②③均出自苏辙所作《黄州快哉亭记》。
黄冈,或明月上的黄州
赤壁矶清楚一个人的境遇,词清楚
暗时间的连翘,如何散结身体里的不适。
黄州的现代性,使我找不到他的荒径。
耳廓陷入“老来荒”截句的萧瑟。
北方的一场雪紧跟着下到了南方帽檐上。
涛声并不依旧。而漩涡什么时候都在撕扯,
苏轼的舟在颠簸中驶入我们的街巷。
时间再度被明月柔软,仿佛我忘了
我有一个真身,消瘦,低嗓门,
在记忆和遗忘之间,将睡着的语言唤醒。
滑翔在松林间的鸟,也曾在江面上,
现在它们厌倦了波涛。它们是静静的词。
貌似贬谪也发着光,成为静的词。
十二月储着雪——身体里的雪
印在杂志的封面上。给眼睛以表情。
现实的松针总是尖锐,如同诗歌,
以及诗里的“雨势”、“坟墓”,和倒带。
列车快过了时间。我像是一个游荡者,
停在旧地图上,察看醒着的梦。
暗物质的世界,一个人,即是光的影像。
2017/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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