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雨丝，1994年4月生于湖南长沙。复旦大学2016级历史学硕士生。复旦诗社第四十任社长，复旦诗歌图书馆第二任馆长。曾获第六届光华诗歌奖、第十届未名诗歌奖。诗作见于《诗刊》、《上海文学》、《星星》等刊物。短篇小说发表于《天南》、《东方早报》。

调动读者的情绪共鸣是她的特长，而那些情绪的波纹，又往往来自对日常经验中种种奇迹的发现。在我看来，张雨丝是一个已在修辞方面达到较高水准，又对生活的内在肌理有着颇为深切体察的诗人。这在她此前的写作实践中已经得到了大量的证明。只是在享受这些“写作红利”的同时，如何进一步在诗歌上拓宽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也是值得一个富于语言天赋的写作者反复思考的问题。

——张存己

蟋蟀

——给别府

愈接近父亲的年纪，便自然地

懂得了许多道理。渐渐

什么也看不清的夜晚，

他仍一遍遍，要求侍女

将屋子修治得更加敞亮。

桂树递来跳动的阴翳

镜中，那条红龙

在漆屏上扭折它自己

而他的身形陡直如假山，

孔窍玲珑间，隐瞒着

蟋蟀局促的呼吸

持简的臂膀张开，足以

盛放一架手风琴的虚位， 

也固执不肯睡去，闪烁的

小刀，已不能被攥得更紧。

像父亲那样，他想象

自己是一个农夫，随时准备

剜去几颗熟烂的葡萄，

又徒劳地停下手里的活儿

为了那褶皱间吹拂的逸乐——

是某个秋日，父亲抱他出门去

池塘满溢的雪花屏

被鲤鱼偷偷吮吸

年轻的同僚尚未出生，

那些老博士，也曾乐意与他相见

而他以翻越栅栏的姿势

抱住父亲削薄的左肩，教人

伤心的兰台小公园

就显得同他一样高大

就在那时，他会看见它

猜它是大人遗失的棋子

但过一会儿，便能看得明白

那细腿上发光的绒毛，

正如何与草地一道波动

它的叫声响亮，似乎是

要在所有人的耳边拍打，

要使他小心，避免坠入 

蝶翅斑驳的甬道。如此

是否就可以停留再久一些

直到不得不动身，前往

某处，夜色昏蒙的中年

达瓦里希

从哈尔滨去基辅，她颇费了一番辛苦

但毕竟把票弄到了手。她在警察厅门口

跺脚，切齿。并不总是他以为的那样

她不是没用的人。天上冻着密实的冰层

烟囱如草茎倒伏，

对街几棵核桃楸将太阳磨得锃亮。

莎莎的手捏在她手心

是小时候在乡下捉的鲢鱼苗

有着温凉，柔软的耸动；

她们走进这个虚白的下午，如同身体笔直的浮标。

收拾的过程比想象中要快得多

七年被装进四只皮箱，

上车时只留住了两只。

第一次见面时她去车站接他，

他唤她的名字，两人都出了些汗。

列车是坏脾气的怪鸟

山峦在大雪深处回旋， 

日暮时分，闪着奇异的蓝光。

他的棕色大衣就从箱子里溢出来，

缓缓地，自上而下地注入

近乎永恒的啄食声中。

这使她感到紧张。莎莎，

她伏在她腿上，小猫似地蜷曲

盖着友谊商店新买的毛料

夜里她徒劳地吞咽，偶尔

听见陌生的地名在人们舌尖滚动

她想她应当接一些翻译的活儿，或者

有一天，可以把他写进一部小说

用另一个名字称他，写他所相信的事

而关于她的部分应当更简单些，

那么也可以是他去接她，

皮鞋上亮着昏黄的电灯。

她怀抱睡熟的她，想着，莎莎

她很快就会像口哨般悠悠飞远，并领悟

他的高尚与光荣。而她们，

只是冬夜里，一些潮湿的条纹。

莎莎没有再见过他。

最后的时刻，他伏在她肩上流泪

但小心不弄疼她，

如同冬天虚笼一座幼小的山丘。 

他向她身后说话，

一些湿热的词语快速滚动起来，

像是雪的崩落；往后的

稀疏年月里，她仍不断听见它的哼鸣，

洁净、敞亮，一如群飞的惊雀

嵌在列车缓慢的窗景。

冲剂

——致W

推门进来的时候，

杯里的水还温着，你催我快喝

外婆也是这样急哄哄地

要看地方台的天气。

这边是多云，而上海小雨

就是不停打湿我们的这场，

一点点向白花注入白花

春天药性温和，我的小病好去大半

还有几年呢，就可以陪你

在春风里撑伞，吃枇杷 

买暖气片，在一旁烘得边缘内卷。

没有人再在傍晚面对太平洋

甩出长长的鱼线，我也不再

翘着屁股，打计分的桌球

到了冬天，我们还可以

像两台打谷机健康地发抖。

而春风没完没了，

拔掉我身上所有倒刺

雨水从四面八方灌进来

扑熄我的喉咙，

如同虬江在阴天里悄悄胀大

鲤鱼

我们在一个阴天出发

去捕捞皮肤红亮的鲤鱼

红色气垫船开到河流中央，

下面是平整的水流。

发动机关掉后，可以听见

烧开水似的声响。它们不停翻滚，

少部分，像时日一样溜走，

短跑运动员一样灵活。

你过来碰我的胳膊，别这样，

做完这个，我带你去跳舞。

我只是摇头，过了一会儿

就彻底放弃想要说出的话。

“我想起小时候

在水库睡着的故事，柳树林

层叠的鸟叫，如薄毯盖住我

那天外公终于允许我爬进他的抽屉

我跟一只小钳子并排躺着，

身上落满鼠灰的空气。

下午四点钟附近，

水泥阳台上开始落雨，

对面的老房子在白雾里发抖。”

瀑布在县城上方裂开。对着镜子

洗手时，我还在想着那些鲤鱼。

我没有看到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旧日钙片

他们小心地滑入人群，如同撕开一条长长的尼龙扣。

房间里实在太热，他来回走动，搅拌一盆沉闷的奶油。

阴天像一只巨大的水母扒在窗上。他们不得不出门去，

随便做点什么，他这样想着，伸出手，

熄灭微波炉明黄色的涡流，而他抄起一把黑伞

马路尽头是叠放整齐的小汽车，

吊车的手指在远处剥出洁白的糖块

他们步子平实，玩填色游戏，法棍在纸袋里前后摇动

未来便仔细地，成了一种比雪山更明亮的物件。

有那么几次，他盯着他，

仿佛捉住一只搅拌棒冰凉的圆头

而空悬的伞坚挺着，认真读完了一整本色情杂志

他们走到水边，眼睛垂下一些钓线，

把云捞进无数鸟爪的小笼子

一条鱿鱼三个浪，三条鱿鱼九个浪

两条鱿鱼，只好匆匆向前游去。

美丽岛迷宫

她在新买的本子上写：蘭姆酒，蘭姆酒

直到皮肤泛出水煮虾壳红色。酒精过敏？

尽管昨天她扶着一棵椰子树感到晕眩

向上看。热气把云和海鸟黏在头顶

经过发白而错乱的路牌和太阳高度

她在每一个路口犹豫，失去判断

午饭时间。她的手放在腿上

蔬菜折断发出巨大多汁的声响

十二点零一秒。陌生电台的主持人开始说话

这些天她已很少流泪除非在梦中

电话终于被拨通，微弱而警觉地

于是她继续说：外婆，外婆

最后……

——给菲菲的毕业礼物

近来我们都是这样觉得——

这些夜晚，飞机比往常

是更多了。绵密

云雷中，野鸭游向

海棠层叠的湖岸。

一个人说着，另一个

仰头。南国的晚风

将我们稳稳抱进她的婴儿车。

大湖深碧，让人想起那年

石榴籽似的、透明的小脸

在地面叫喊着“旅途愉快”，

过后却只是长久的安静。

似乎是同一回事，震荡的波心

也伸来一根手指，圆月般地点住我

最后，连妹妹的假期也将结束

她得出门去，带着一颗薄荷坚冰的心

诗脸谱栏目主编：宫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