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步十里松原
海已安眠了。
远望去,只见得白茫茫一片幽光,
听不出丝毫的涛声波语。
哦,太空!怎样那样地高超,自由,雄浑,清寥!
无数的明星正圆睁着他们的眼儿,
在眺望这美丽的夜景。
十里松原中无数的古松,
尽高擎着他们的手儿沈默着在赞美天宇。
他们一枝枝的手儿在空中战栗,
我的一枝枝的神经纤维在身中战栗。
(原载1919年12月20日《时事新报·学灯》,
选自《女神》,泰东图书局1921你那8月出版)
凤凰涅槃
——一名“菲尼克司的科美体”
天方国古有神鸟名“菲尼克司”(Phoenix), 满五百岁后,集香木自焚,再从死灰中更生,鲜美异常,不再死。
按此鸟殆即中国所谓凤凰;雄为凤,雌为凰。《孔演图》云:“凤凰火精,生丹穴。”《广雅》云:“凤凰……雄鸣曰即即,雌鸣曰足足。”
序曲
除夕将近的空中,
飞来飞去的一对凤凰,
唱着哀哀的歌声飞去,
衔着枝枝的香木飞来,
飞来在丹穴山上。
山右有枯槁了的梧桐,
山左有消歇了的醴泉,
山前有浩茫茫的大海,
山后有阴莽莽的平原,
山上是寒风凛冽的冰天。
天色昏黄了,
香木集高了,
凤已飞倦了,
凰已飞倦了,
他们的死期将近了。
凤啄香木,
一星星的火点迸飞。
凰扇火星,
一缕缕的香烟上腾。
凤又啄,
凰又扇,
山上的香烟弥散,
山上的火光弥满。
夜色已深了,
香木已燃了,
凤已啄倦了,
凰已扇倦了,
他们的死期已近了。
啊啊!
哀哀的凤凰!
凤起舞,低昂!
凰唱歌,悲壮!
凤又舞,
凰又唱,
一群的凡鸟,
自天外飞来观葬。
凤歌
即!即!即!
即!即!即!
茫茫的宇宙,冷酷如铁!
茫茫的宇宙,黑暗如漆!
茫茫的宇宙,腥秽如血!
宇宙呀!宇宙!
你为什么存在?
你自从那儿来?
你坐在那儿在?
你还是个有限大的空球?
你还是个无限大的整块?
你若是个有限大的空球,
那拥抱着你的空间
他从那儿来?
你的外边还有些什么存在?
你若是个无限大的整块?
这被你拥抱着的空间
他从那儿来?
你的当中为什么又有生命存在?
你到底还是个有生命的交流?
你到底还是个无生命的机械?
昂头我问天,
天徒矜高,莫有点儿知识。
低头我问地,
地已死了,莫有点儿呼吸。
伸头我问海,
海正扬声而呜唈。
啊啊!
生在这样个阴秽的世界当中,
便是把金刚石的宝刀也会生锈!
宇宙呀!宇宙!
我要努力地把你诅咒!
你脓血污秽着的屠场呀!
你悲哀充塞着的囚牢呀!
你群鬼叫号着的坟墓呀!
你群魔跳梁着的地狱呀!
你到底为什么存在?
我们飞向西方,
西方同是一座屠场!
我们飞向东方,
东方同是一座囚牢!
我们飞向南方,
南方同是一座坟墓。
我们飞向北方,
北方同是一座地狱!
我们生在这样个世界当中,
只好学着海洋哀哭。
凰歌
足!足!足!
足!足!足!
五百年来的眼泪倾泻如瀑!
五百年来的眼泪淋漓如烛!
流不尽的眼泪!
洗不净的污浊!
浇不熄的情炎!
荡不去的羞辱!
我们这飘渺的浮生,
到底要向那儿安宿?
啊啊!
我们这飘渺的浮生,
好像那大海里的孤舟!
左也是漶漫,
右也是漶漫,
前不见灯台,
后不见海岸,
帆已破,
樯已断,
楫已漂流,
柁已腐烂,
倦了的舟子只是在舟中呻唤,
怒了的海涛还是在海中汜滥。
啊啊!
我们这飘渺的浮生!
好像这黑夜里的酣梦!
前也是睡眠,
后也是睡眠,
来得如飘风,
去得如轻烟,
来如风,
去如烟,
眠在后,
睡在前,
我们只是这睡眠当中的
一刹那的风烟!
啊啊!
有什么意思?
有什么意思?
痴!痴!痴!
只剩些悲哀,烦恼,寂寥,衰败,
环绕着我们活动着的死尸,
贯串着我们活动着的死尸。
啊啊!
我们年轻时候的新鲜那儿去了?
我们年轻时候的甘美那儿去了?
我们年轻时候的光华那儿去了?
我们年轻时候的欢哀那儿去了?
去了!去了!去了!
一切都已去了!
一切都要去了!
我们也要去了!
你们也要去了!
悲哀呀!烦恼呀!寂寥呀!衰败呀!
啊啊!
火光熊熊了!
香气蓬蓬了!
时期已到了!
死期已到了!
身外的一切!
身内的一切!
一切的一切!
请了!请了!
群鸟歌
岩鹰:
哈哈!
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么?
你们死了么?
从今后该我为空界的霸王!
孔雀:
哈哈!
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么?
你们死了么?
从今后请看我花翎上的威光!
鸱枭:
哈哈!
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么?
你们死了么?
我才欢喜!
我才欢喜!
哦!是那儿来的鼠肉馨香?
家鸽:
哈哈!
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么?
你们死了么?
我才欢喜!
我才欢喜!
从今后请看我们驯良百姓的安康!
鹦鹉:
哈哈!
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么?你们死了么?
我才欢喜!
我才欢喜!
从今后请听我们雄辩家的主张!
白鹤:
哈哈!
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么?
你们死了么?
我才欢喜!
我才欢喜!
从今后请看我们高蹈派的徜徉!
凤凰更生歌
鸡鸣
听潮涨了!
听潮涨了!
死了的光明更生了!
春潮涨了!
春潮涨了!
死了的宇宙更生了!
生潮涨了!
生潮涨了!
死了的凤凰更生了!
凤凰和鸣
我们更生了!
我们更生了!
一切的一,更生了!
一的一切,更生了!
我们便是“他”,他们便是我!
我中也有你,你中也有我!
我便是你!
你便是我!
火便是凰!
凤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
(以下省略)
1920年1月
(原载1920年1月30日-31日《时事新报·学灯》,
选自《女神》,泰东图书局1921年8月出版)
郭沫若(1892年11月16日-1978年6月12日),幼名文豹,原名开贞,字鼎堂,号尚武,是中国新诗的奠基人之一、中国历史剧的开创者之一、古文字学家、考古学家、社会活动家,甲骨学四堂之一,第一届中央研究院院士。从1926年参加北伐,1927年参加了南昌起义,1928年2月因被国民党政府通缉,流亡日本,著有《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甲骨文字研究》等重要学术著作,1958年9月兼任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校长。主编有《中国史稿》和《甲骨文合集》,全部作品编成《郭沫若全集》38卷。1952年4月9日郭沫若获得“加强国际和平”斯大林国际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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