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红莉诗歌评论
“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连续多日,潜心对潘红莉的诗歌作文本细读,之后,开启评论的理析模式,在思辨火花闪现之间,泰戈尔的这个经典句子如视觉冲击力极强的题引,切入构思的前沿。我深信并惊讶,再没什么语言能如此高度概括潘红莉诗歌的艺术真义了。是的,一个置身水深火热的人,往往是笑着走路的。经世颇深的潘红莉,其诗歌,反而能拔泥出尘,有着一身圣洁的羽毛和一副鲜亮的歌喉:贵气、挚切、斑斓、梦幻,明快与忧伤交织,节奏与哲思伴生,对事物的本质具有天然的穿透力。她以坦荡的生命状态和惬适的语言建构个体经验悉察的物质现实与人文格致。她对世界的预知,转经一般的专注,神情静穆、灵心慧性。其所寄望的隐喻力量,超越平庸的自我,儆醒钝痛的日常。
一
我最早集中阅读潘红莉诗歌源自她遥寄的《瓦洛利亚的车站》。在这本诗集中,潘红莉的知性、优雅、从容、舒展,以及对远方驻守的义无反顾。“瓦洛利亚的车站/有多少过客在今夜走远/而我也要走了/瓦洛利亚的车站/在喘息声中/我也要走远”。诗人直接将“远方”这个诗歌的“现场”放置在“瓦洛利亚的车站”的陌生环境之中。这种异域的渺远、空寂,与诗人的心灵更为切近。苍茫的生命感知、纯粹的血液荡漾、忧伤的蚀骨击响、执念的家园遗照……几乎都在通往车站的铁轨上,铺叙成月夜的清辉。这种“前世”挽歌质地,最大可能地佑助诗人的灵魂慰藉,高擎精神的升阶,氽入生命诗学的纵深。诗歌的深度和厚度,是她接轨世界的方式。数十年从事诗歌编辑,同时处于诗歌创作一线的她,不仅没在特殊性中迷失自我,反而将诗歌淬炼得品性纯然。她始终在自省:“好在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进步,一直接受着诗歌的润泽。能用诗歌记录下我的生活片段,我生命中曾经的某段历程,我的成长,我一直认为是件非常幸运的事情。我觉得好的诗歌是来自心灵,它的自然天成,自然阐释,是不受诗歌流派和技巧限制的。当然,这种写作是需要能量的储备,能让你自觉完善诗歌的因素,显现诗歌的本质。”
如果《瓦洛利亚的车站》为的是完成一份“走远”的心灵纪实,是作为生活意象在庞大的现实找寻自身定位,那么,她的新作,则是一次次精神跃升后的远方书写,是精神意象启动广阔前景的门闩。这“远方”,被她随身携带,在云上,在山中,在溪谷,在小镇,在土楼,在教堂,在路上,在石头,在落霞,甚至是“大量的辞推动雪的絮语”……任何被她的真心认证的“万有”都是诗意的远方。在心灵诉求层面,这个“远方”是高度,是境界。“没有海拔的山,才会独辟蹊径才会喊/声音的静大得像命运深处的根,那么远/这静会不会伤害我行将启程的路程/我若取舍这里的春天。我下一段行程/必将像走散的羔羊,哎哎的怀念/它要试探我,试探我再到哪里找寻这样的春天”(《马陵山驿站》)。这个“远方”因紧密结合了个体诗学的丰富经验而具有多重语境:一是作为现实存在的生活语境,充分再现人本化的凡心对滚烫生活的抗拒与相融的复杂经验;二是在自我精神层面的更高要求,对不断接近心灯的那条光明道的开掘,通过语言实验得以进阶;三是在生命诗歌的熔铸上,从不降温以求苟且,这份秘而不宣的执念在分行中被真实的预示和虚实的转换扩容增量,进而形成修辞的自如和表达的自信,以及自然天成的诗兴;四是跨越生活到精神的连跳之后,达成既熟悉又陌生的异质情愫和异域风貌的文采范式,并从中析出个人征象鲜明的诗学高端。
静读潘红莉的诗歌,总是不经意就被她带进想象的异境之中,对,不仅仅是意境,而是异度空间的秘境。“阳光下的水有些绿了,绿的可以叫秋水/水中的世界那么小,那么容易被揣摩/被照射的有些僵硬的身体开始变暖/如果所有的距离都在这个中午聚集/天堂的、远方的、幽在心里的/不能化解的、这小小的水域的静”(《午间兆麟公园的水流和鸭群》)。她的诗,没有急不可耐的顿挫感,而是抑扬缓动如平滑的水面,既有天堂的倒影和远方的温度,又不失主体本身的流质幻变之美。语言被穷尽的意义,在诗行转换的过程中,饱和地向前……她没有在浪漫的表面停留下来,不以激情挥霍诗意,而是能够伴随语言的从容推扩,达到一种语义密致的“意外之象”。她十分讲究每首诗歌的完整性,通体浑圆、清澈,一般女性诗人那种惯以絮絮叨叨、婆婆妈妈的话语策略所粗制的市井凡俗的“伪真实”,或虚幻的梦呓自恋所图谋的“伪浪漫”,不为她待见。她尽力让一首诗,具备多维的触点,而非线性叙述的单一模式。也就是在她的诗中,女性的情绪通道几乎是被下意识地关闭,代之而起的是生活的宽阔与诗人心智的宽厚,以及目力介入的深邃与思辨深刻的不露痕迹。她是一个意识能动性控制力较强的当代汉语诗人,与性别无关,与年龄无关,只与思考的可视与可触有关。
在潘红莉看来,诗意慕求并非遥不可及,而是遍布目及之物,她善于在自然与生活的平常之物中发掘诗歌因子,并通过形色音貌的语义聚合衍生诗意,赋予事物特有的神秘性。抑或让诗真潜入事物的内部肌理,通过有效的营构涵养底蕴。她的不少诗里都有一道投影,隐现于诗行的伸展。词语的跳跃幅度都不大,但弧线优美,仪态端庄。与当下一窝蜂的鸡零狗碎的现实书写不同,她表现出来剥离呛人烟火的决断显而易见。潘红莉发现,生活现实与精神现实之间,悬置着一个平流层,这个别出心裁的诗写心得,滤掉了不少杂质。她的语言,时而素雅,时而斑斓,时而洒脱,时而幽怨,时而敏迈。女性的细腻雅致与北方人的率真互作于纷呈但不离乱的意象之中,形成了一种高贵境界的通透、空灵与静穆气息——即一种凝含自由、动态、色彩的巴洛克风格;一种后文艺复兴时期人文精神的纯粹和现代主义理想的抽象……丰富的生命意识散发出洞如观火的生活美学特质。
二
就文本气象判断看,潘红莉为读者呈现了这样一个特点:即作为灵魂回声的意象始终处在生命的活态之中。尽管在个人层面,文学作品的书写动机各不相同,但站在世界文学的广度考辨,经由技艺淬炼的诗意自然有着更为迷人的气息和更为久长的远涉力。“技近乎道。”清代学者魏源认为一种技艺达到巅峰后,就会自动上升至道的层面。杜尚有个著名而形象的见解:“我的艺术就是生活,美妙,每一次呼吸都是铭刻于无处的作品……那是一种恒久的陶醉。”以先锋著称于世的美国诗人庞德的心得则是:“技术是对一个诗人真诚的考验。”潘红莉的诗,因沉稳的节律,着重的气息,精要的遣词,尤其是发乎本性的诗性意识,使得她能够避开学院化的炫技陋习。完全可以这么说,诗人的诗歌气象与生命本相绝对不会错位,如是量子感应,彼此通灵交辉。
尽管本有生长于东北的地道,但潘红莉的诗歌却不乏南方旷野的烟波之美,当然也能读出西方油画中经典静物的质感。活脱,不轻佻;庄重,不呆板。其诗有着琥珀一样的美,虽杂有浑浊,却引人遐想,关于时间的记忆和时空的呼应,似乎都可以通过深情的凝视得以感知和遇见。基于情感的本质,虔诚的,纯质的,隐忧的,放达的,迷幻的,沉醉的,回想的,展望的……既有出于本真的触动呈现鲜活,又有着肃穆的宗教大观。有意思的是,情感丰沛却能够避开对单向度抒情的迷恋,生活责当宂重但能跳出碎片化叙事的流弊,她,在诗歌中表现出来的形象远远大于生活中的自己。她笃信,只有想象可以让生命不朽。
潘红莉的诗,始终处在一种若有所思的状态,她的语言不以辨析事物的突兀而显在,而是以事物内部纹理作为气息的过道。词与词语之间,语言与外物之间,存在着一种精妙的关联,一种平衡稳进又颇具意象醇酽的诗意。在自身经验的阐释上,她依托叙述的建构而导向抒情的优雅,从而推进诗歌文本的精到,以及由此散发出独特的经验意味。当然,她显然不满足于经验的本质书写,几十年的诗意沉浸,让她养成了一种缓慢于外物的审视,在警觉的描绘中,演绎深层次的转化。从察物省事的经验积累上升到个体精神高度续展的自动识辨,反过来,形成新的意识定力,节奏徐缓而不飘忽,语感细腻而有温度,每个突破都像是新的出发,每次出发又都像是对原点的洗礼。这种活力浸染的生命感,始终保有生活的热能。因而,她的诗,不高蹈艰涩,也不为“接地气”而刻意降低新诗本有的语言质地。她拒绝挥霍诗人苦心经营的高贵。
当我在飞机上俯视大地,灯盏/镶嵌在俯卧的黑色大地上/我看见勺星、链条星、玫瑰星/它们形色单一像水样的永恒//让夜晚的大地更黑吧!星光才会根植/我才会在云之上看夜晚万物的生长/闪耀的银带,像天空的遗落/只有在云之上可以看的见
这首《云之上》,十分典型地反映了潘红莉的诗道脉络与高耸的气象,诗人在飞机上俯瞰大地,被人间的“灯盏”所迷醉,黑色大地上的万家灯火如夜空满布的形态各异的星宿一样“永恒”。她因了这样的发现而暗自喜悦。于是,诗人按捺不住激情而歌唱:让夜晚的大地更黑吧……诗人于一次平凡之旅,发现天地大美始终运转伴行,这种东方哲学的诗意实践,富含新意。诗人对人间大美的歌颂,克制而隐忍,基于见识的想象没有抽离作为主象的大地,即是人间的美好形态。
三
潘红莉诗歌的情感内驱力来自于虔诚的宗教精神。因为心有爱憎万物的天平,所以良愿终究作为第一要素镶嵌在她的心田。也因此,她能赋予目及之物以明澈的光辉。在《醒着的教堂和睡着的母亲》里她写道:“冬天的教堂绛紫色的红和尖顶/都刺痛着我。晃动的披肩和一些有暖意的围巾/那些虔诚的目光,被精神引领,大地之初的源/她的瘦小的身影不再出现,不再!永远的/她睡在那个狭小的盒子中。十二月的蝴蝶/带着好听的祷告词;雪像梨花纷纷落下/这一切的白 安静的白,像从没有过的伤口/连落下的雪都那么轻,就像我的语言/哀伤停在教堂的上空,停顿、绝尘/十二月的低,仿佛这个世界的无//那个狭小的盒子里住着我的母亲/我途经的教堂,在十二月就不再有母亲的身影/她像一个曾经迷途的孩子,找到了家/她在十二月就带着光彩,重回最初的宁静”。诗界公认的一个事实是,几乎每个成熟诗人都随身携带着一座灵魂的教堂。但对教堂的理解,各有心得。在潘红莉眼中,醒着的教堂和睡着的母亲的那个关联,正是她灵魂修为的旨意,或是诉求的更高价值所在。此刻的人,沐浴神的光辉,他们本身就是神的一部分,“目光虔诚,被精神引领”,而这正是“大地之初的源”。注意那个“狭小的盒子”,这灵与肉的归宿,与教堂同义,作为美好事物的蝴蝶与白雪,是特定意义的布景,把凡俗指引,而达万物生辉,归于安宁。母亲和教堂两个核心意象,温煦、和暖、亲切、吉祥,合构成美好的精神愿景。在隐喻的另一面,折射了潘红莉的自我修度,蛮荒的物质现实,人心不古、不洁、不善,为她忌惮与痛恨,也让她陡生脱俗的责担。诗人的伟大在于,脚踩泥泞的大地,却心系光明的苍宇。倒也是,自古以来,诗人这颗三生万物的心,在醒世上,比宗教的外延具有更大的主观能动性。
细察发现,母亲这个形象在潘红莉的诗歌中占据着重要位置。就广义而言,母亲在上古的夏娃身上奠定了圣经道义的核心部分,是母性的光辉之源。这伟大对应中国宗教语境里的女娲,一样令人敬慕和尊崇。而作为诗歌,在展现母仪天下的情怀、塑造这个经典的个性化形象时,必然有着不言而喻的美与深情。潘红莉为母亲而作的诗,出于自我的特殊背景的加持,自然就形成了有别于那种或简单赞美抒情,或实景铺排写意的僵化套路。她诗歌的繁富,自成风格,具有鲜明的挽歌质地。
我的方向一直错位,哪一个方向都空茫/平安夜,圣诞的红布袋、麋鹿的马车/星光密布夜空,教堂的钟声在午夜敲响/五彩的糖果飘,夜色消失,你也消失//那条路归结为你我,柔软的躲在异乡之邦/我把声音放在石头的下面,狠狠的压住/用谎言切割我和你的距离,看得见的空/我无能为力的看着你走远。这一生/就此切断回来的路。母亲,春天来了/这气候的温暖让我心生疑虑/我独享的春天难以被我领取/黄花就先落尽。我迂回徘徊的脚步/一次次的探访你昨天留下的浮盈(《为母亲的挽歌》)
对于任何深度的入世者,烟尘扑面,没有方向感,人生空茫,是常态,苟活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然而,在平安夜,一切都发生了改变:红布袋、麋鹿的马车、星光密布夜空、教堂的钟声、五彩的糖果……一系列宗教暗示意义明显的场景营造的温馨氛围,洗涤“我”的灵魂与身心,沐浴其中,可谓幸福陶陶。不过,诗人笔锋一转——夜色消失,你也消失。这个隐匿的“你”——母亲,在祈祷中如圣母悄然而来,又无声而去……那条通向异邦的路,母爱般柔软,诗人不想被遗憾和怅然占据念想,她在哑默的内心祈祷并安慰自己,让隔空对话的纯真及其语言力量消除现世的冷酷、破碎。诗人饱含深情地对母亲说“春天来了”,这个强化的情感意在表明:你不在,我的世界春意骤减,因此,“我”挽留母爱的呼声未曾停歇。这首诗,内容浅显,潘红莉采取多维探入、异位对视、反向抒情,以及诗思追问,从而产生了独特的外象感知,形成清雅、神妙、恬静的艺术境地。
不难发现,女性在她的诗歌中,总是能够奇迹般焕发母亲般的女性之美,有着母爱恩泽的神韵,即便在她其他的写景抒情、及物壮怀的诗歌中,写到女子,莫不闪耀着如水般清澈的人性。“那个从我身边走过的女子/那个在屋檐下站立的女子/是否属于从唐朝穿越而来/或是本就该在唐朝甩袖起舞”(《窑湾辞》);“那个在玛尼石前留下影子的女人/她要和神域的石头,红色的/会使心灵安静的文字一起沉默/她看不懂却油然的敬重/夏天在这里停顿,听石头的久远/听,听不见的声音,石头的时间”(《玛尼石堆》)。一直以来,在我的诗歌文本观察视野和考辨历程中,执念于“人神合一”的女性形象塑造,几无他例。
这种充分调动知觉、直觉与多层次意识的全效观照所带出的诗美在《亲爱的安莉亚》发挥到了极致——
安莉亚,现在的秋天切换着画面/我喜欢远方的虚幻、薄雾弥漫的词语/猜测 ,推想。在扩大的水印下弥散/我也在朦胧的视线中试探时间,远方的敬仰//安莉亚,水边的柠檬树冲出了重围/天空的镜子教训着死亡,悬崖边上的杜鹃/看一世的江山,傲视生死,烂漫的开;也/招募雪涂抹炎凉,怜惜远方的旷远//安莉亚,这世间的常来常往我们那么生疏/这个秋天的米粮富足,果实再次等待树/幸运的引子、魔幻的经典,事实上你的出现/让秋天满含深情向深处走,大地山脉都一片金黄
德国诗人里尔克曾说:“我始终认为,无论哪一首诗,正由于其极端的本质,可能骤然直接达到技巧精湛的境界,仿佛出于其世界空间,如纯净的露水,凝结于一个问题的表面上。”这首挽歌质地十分鲜明的诗,如油画般高妙、深邃,以最开放的襟怀和最纯净的方式营构了诗人的宗教原乡。在诗人的想象世界,隐喻意味强烈的安莉亚,寄托了她的日常之思与理想慕求。读这首诗,我不假思索地联想到辛波丝卡的《万物静默如迷》。如辛波丝卡那样,潘红莉也然“崇尚微小的事物,相信世界的真相不在远方,就在每个人身上和他周围的环境中”。不同的是,潘红莉在诗中,完全撇开了日常境遇、生存状况的情绪与质询。她的诗,在天然的意识增生中呈现美感。如果说每个诗人都在建构精神的乌托邦中耗尽一生的能量,那么,完全可以相信潘红莉的原乡并不虚无,而是一种饱和的状态与无限的接近。那里,展开了诗人心智的全部,具有河山的永恒。和辛波丝卡异曲同工的是,潘红莉以诗歌为生命增添了更有意味的色彩,语言在她的诗中生发出一种诚恳的自我辩证力,“她在柔弱的细节中发现奇迹,坚持不懈地领悟生活和人性中最深刻的秘密、困境和希望”。
压制情绪的隐忍襟怀,向往温暖,吁请事物茁壮的光芒,这些积极内驱力,无疑是潘红莉最为人称道之处。确实,在她的诗歌当中,很难看到那种咋咋呼呼的抑或顾影自怜的爆红女诗人夸大其词的品相,代之以大气沉稳的宽博诗风,以艺术心性自由的写作自信,以及情感逻辑推衍的有的放矢。
四
诗意纯美的艺术追求,让潘红莉始终不肯放松对自己的写作要求。甚至,她的写作带有一种精神洁癖的倾向。于是,雪就成了她的意象选择,这个精神高洁的象征,提升了她“诗言志”的纯度。滥觞于波德莱尔的象征主义,对诗人的修养要求极高,诗人在事物面前,得有极强的定力,彬彬有礼,温文儒雅,徐疾不惊,甚至于,情绪都是消色了的片段,纯净得犹如一片触地即化的飘雪。
也就不难想见,她对于《有雪的故乡》寄予的期待,这首诗从叙写北方的寒冷携带飞雪飘临人间开始,再从乡景层递到乡人,从雪“过于实在”的性格,从冬天的“忠诚从不食言”,遽然转到“他们”,通过一系列感情色彩的陌生化处理。远景到近景,整体到局部再到全息的策略,采取意象移位,声色互动,体感的真实与外物的真貌同构融会,形成自豪的隐在诗情:在有雪的故乡,人与雪不是对立的两种形态,而是命运砥砺下的亲人,彼此知冷暖,有情意。“这个世界用雪的擦拭充满了奇异/如果没有雪的故乡,如何称得上壮阔”诗人意念里的“壮阔”具有“乡与人”的两重属性。诗人的言外之意,不在寒冷来袭的颓废沮丧,而在一种积极意义的阐释。这让我想起叶赛宁的《我沿着初雪漫步……》,通过情景交融之美的抒发,写出的热烈情意。虽然旨意近似,但与叶赛宁的直抒胸臆不同,潘红莉选择了表现主义方式,重叙述与描绘,手法更复杂,表意更丰富。
当下诗人,最为缺乏的是意象塑造的本事。但潘红莉有,“雪”已是她诗歌典型意象之一。“在北方我把雪常常想象为我的灵魂/冬天的雪无处不在,它安抚大地沉静/也将我们在时间中的躁动,堆积在丁香树下/安顿春天的新意和造访 等待抽丝和发芽”(《平安夜的雪》)。这首诗中的雪,宗教感极强,“预言”与“归属”的能指得以充分发展,恩泽意味的叙写更为浓重,宽厚的诗人,她怎会允许别人“责备雪”?
林林种种的雪,各具场景,也各有兴味。在《雪,时间的悯唱》中,雪与后现代的“工厂街”发生的关联,其实正好阐释了喧嚣时代现场的人心守正。“谁会止于雪”的追问,将诗人的醒思带到一个精神高度。当然面对不可避免的“返回到现实”,诗人写道:“其实工厂街的灯火在今夜那么绚烂/而我却以雪为明焰 在雪中游牧/地中海的海浪也是白的,和今夜的白毫无区别/轻易地就掩盖了过去 只有远山的雪在今夜闪着银色的光芒”。诗人的人文精神反而通过对现实的接纳显得更有风度。几个叠加的意象带出的联想,将她心心念念的远方——“远山的雪”照亮。《唐诗评选》说:“用景写意,景显意微,作者之极致也。” 没错,画面感是潘红莉诗歌传导给阅读端的一份舒心的礼遇。
雪所给予的彻底对比,在温度之上/你必须赶在它之前,就恢复听力/十二月的灵魂静雅,大量的辞推动雪的絮语/我敬仰雪的征服,烈性的变幻的较量//低头大地多么像天空,云朵主张平复/雪就是不厌其烦的高度,有点惊恐的消费。
在果戈里大街完成它肌肤的转变/在教堂的存在中,唱雪的赞歌,纯净的/阿尔卑斯山脉的风度,统领着无形/完成的信笺借助雪,借助理解的最后时刻/雪和命运都交出去,在冷峻的背后/打开多年的伤口,春天到来之前的防线//赞美雪。解开枷锁,一些倏然的牢固(《赞美雪》)
《絸斋诗谈》有句:“边景如画,工力悉敌。”这首诗,不耽情感以前卫,而致均衡慰真心。可见,雪已然是潘红莉的情人、至亲、灵魂伴侣,对雪的认知的深入,在当下汉语诗坛,难有比肩的。即便是对雪的赞美,也能发出如此波云诡谲的灵魂原声,达成“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的境界书写。这样的诗写诉求,中国最早的“纯诗”论者之一的穆木天就有过结论,诗应该书写“在人们神经振动的可见而不可见可感而不可感的旋律的波,浓雾中若听见若不听见的远远的声音,夕暮里若飘动若不飘动的淡淡的光线。”影像、声音、颜色、气息的交错,整的句式,带来文字的旋律感,音与色的重叠之美。在表现方法上,诗人极力调动各种感知,如机智的联想、穿插的追问、巧妙的用典,以及场景描写,形成一种戏剧化的效果,展示内心世界的神秘性,让诗人通过微妙的诗现实穿透力获得更高层次的欢悦。
综观察断,潘红莉的诗,不因外界干扰而有什么明显的波动起伏,她始终专注于写作本身的精进,迷恋想象力对现实诸多隐痛的平复和对精神现实的重构。她致力于在传统诗学与现代诗潮的两翼展开,以具象对位玄思,用真情填充虚无。在朝着远大的诗歌向度靠近的同时,她时刻不忘具体精微的妙趣对日常之心的补白,进而将自己带向海涅期许的那样——诗人是一个小小的后期创世主,在这方面也可以比拟亲爱的上帝,就是诗人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人物。
深以为然,因为她在不断释放内心的张力。她终将创造一个亲爱的自己!
2017.5.13 凌晨
简介:
芦苇岸,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人、评论家。在《人民文学》《民族文学》《中国作家》《十月》《山花》《花城》《作家》《诗刊》《星星》《诗林》《诗潮》《诗选刊》《诗探索》《中国诗人》《中国诗歌》《当代文坛》《百家评论》《创作与评论》《北京文学》《解放军文艺》等刊物发表作品众多;有诗集《蓝色氛围》《芦苇岸诗选》《坐在自己面前》三部和诗歌评论集《多重语境的精神漫游》《当代诗本论》两部。2013年获得 “中国诗人奖”和 “尹珍诗歌奖”;2014年获得“中国当代诗歌奖·批评奖”;2015年入围第七届闻一多诗歌奖;2016入围骏马文学奖。评论以“视阈宏阔,理析精准,知性宕拓,文风激荡”著称,主要研究方向为当代华语诗歌文本观察及现象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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