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名片”过于闪亮,反而会遮蔽主人的光芒。余光中在诗歌创作、散文写作、文学翻译上的实绩与影响,远非一首《乡愁》所能覆盖,但对于相当多的普通读者,那些都是陌生的。他本人在许多场合表达过自己的无奈,曾说“强调我是‘乡愁诗人’,虽然也是美名,却仍不免窄化了我”。但即便如此,每次余光中来大陆做讲座,台下拥挤的听众依然往往会在最后,请诗人朗诵一遍《乡愁》。
争议也有。上世纪70年代,余光中曾在“台湾乡土之争”时期攻击台湾乡土文学,称乡土文学“联共”,引起广泛争论,至今仍因此收到抨击。如今,斯人已逝,一切都尘埃落定。我们采访了几位诗人、学者、评论家,请他们谈了谈对余先生的评价。
更深的了解,是更好的纪念。
采访 | 新京报记者 张进
1 于坚,诗人
“ 我与光中先生见过三面。谦和的长者,他最好的诗不是大陆流传的那些,我在台湾看过他的另一些诗,非常好,大陆对他误读严重。他与他同时代的大陆诗人不同,有一种已经失传的彬彬有礼的风度,说话声音很轻而有份量,尊重后辈诗人,不以名流自持。
有一年,我们在湖北秭归参加祭祀屈原的活动,五月的湖北,天气正在发热,太阳虽然藏在雾气蒙蒙的天空后面,但还是热。余光中孤零零地坐在一排椅子的边上,白发苍苍。焦等了二十多分钟,一群人被记者们簇拥着走进会场,领导来了。其中有台湾新党主席郁慕明,他忽然离开那一群,走到正坐着发呆的老诗人余光中面前,与他握了握手。
诗歌语言“乡愁”今天成为一个意识形态术语,他功莫大焉。诗人一生写了无数,其实不过是为文明复活贡献几个词而已。斯人虽逝,文章继续。乡愁会越来越重,人们也会怀念这位提醒“乡愁”的诗人。”
2 杨炼,诗人
“ 余光中先生,不止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他还有第三只手——做翻译。余光中先生的诗,曰唯美:传承古典中文诗的音乐性形式;曰抒情:保持汉语诗传统的自然感性;曰贯通:暗合十九世纪以来英诗传统。他上承闻一多、戴望舒、卞之琳,下启八十年代中期大陆“港台风”,堪称中文新诗百年递进的衔接点。他的诗歌形式意识,将如血脉注入中文新诗远未完成的“艰难的成熟”,在将来诗人们更深刻、更精彩的杰作中发出回声。”
3 王家新,诗人,诗歌评论家
“ 闻知消息后我很震惊。余先生的突然离世是汉语言文化的一重大损失。像他这样学贯中西,在诗歌、散文、翻译和文论上都做出了卓著贡献,半个多世纪以来笔耕不缀并影响了数代人的诗人并不多见。从方方面面来看,他都堪称大家。
他对大陆普通读者的影响,不用我多说。他对大陆诗歌也是有影响的,主要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他的诗集《白玉苦瓜》我早就读过。余先生在早年受到西方现代主义的洗礼,后来又致力于发掘和整合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和新诗的艺术经验。他的艺术追求,可称为现代汉诗的“新古典主义”,它不仅浸透了一种语言和文化的乡愁,也为汉语诗歌带来了一种新质和新的可能,八十年代的许多大陆年轻诗人,比如张枣,等等,可能就受到启发。我个人虽然不走在那条一味回归古典的路上,对余先生的一些诗学主张和作品也持保留态度,但我很尊重这样的追求,也很佩服余先生的语言文化功力。
一般读者只知道他的《乡愁》,但他肯定还有许多更有艺术价值的诗篇有待我们充分认识。另外,他的翻译也很值得研究,那也是留给我们的重要遗产,去年我就让我的一个研究生专门研究他对济慈的翻译。
很佩服余先生的语言功力,他对汉语言文化的热爱也唤起了我们的“乡愁”作为一个汉语诗人的责任感,他的一些尝试,比如重新整合、锤炼文白和古今,对我们的诗歌创作和语言文化都有益,但是过于雕琢、修辞过度也带来一些问题。另外,他批评“汉语的西化”也有点偏于一端,忽视了求新求异对语言发展的重要性。”
4 陈黎,诗人
“ 我是台湾师范大学英语系毕业的学生,我读大学的时候,余光中老师是系上的老师。如果说毕加索和贝多芬是音乐领域的代表,作为写作者的余老师,就是中国现代文学在台湾的代表。他是台湾最重要的一个文化人。
除了写诗、译诗,余老师还写散文、写评论。与此同时,他还跨界和不同领域的艺术家,包括一些当代画家和民歌写作者合作。他对于台湾整个文化的影响力是全面的。
听到余老师去世的噩耗,我是真的难过。他是这么一个亲切的、对很多东西是真的有渴望的长者,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到很多东西是美好的。
我自己也是一个翻译者,但是如果没有余光中先生,我是不会走上翻译这条路的。我年轻的时候看他翻译的两本《英美现代诗选》,觉得很震撼。当时他把很多英美广义的现代主义诗人介绍给台湾的读者,我们看了就非常羡慕,心里想着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做这样一本现代诗选。我和我太太后来做《拉丁美洲现代诗选》,就是受到当年余光中先生的鼓舞。如果不是他这样的有开创性的成果,我们年轻人不会有这个勇气和胆识来做類似的事。
我们年轻的时候,如果不是他在诗歌、散文的写作中,具体地示范我们如何让中文变得更有力、更有弹性、更富趣味,后來的我们可能也不会写出、翻译出那么多样的东西来。他广泛的兴趣很让我们羡慕、景仰,从而模仿、学习他。
我们在花莲做了一个太平洋国际诗歌节,今年已经是第十三年了,前几年每一年我们都请他来。他念诗的時候,一大群写诗与爱诗者都围着他专注地聆赏;轮到別人念诗的时候,他也端坐在下面,从头听到尾专注地听。我们就觉得很感动。他真的对诗歌很虔诚,并且以身作则。
余老师非常幽默、风趣、大度,不吝惜于提携后进。他写过两首诗给我、鼓励我,我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地回呈给他一首《与永恒对垒》,诗的最后几行,我写说:“……此刻/ 他应在晚风的窗前笑我,笑我踌躇游移/ 手忙脚乱,不知该选那一支球拍或诗的节拍/ 把这强劲的变化球反击回去,一枚周而复始/ 生生不息的老太阳。他大概没想到,这次/ 我转换战略借力使力,用力把球挥向未知的/ 远方,和他站在同一战线,与永恒对垒”。在我心中,余老师永远是一位勇健、优雅的诗的好手,启迪我们(一如眼前的他),用诗歌与永恒对垒,透过文字、音乐,把人间的美与爱储存进时间的银行。”
5 陈东东,诗人
“ 我对诗人余光中的离世表示哀悼。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余光中是在去参加一次诗会的半路上,在高速公路的一个休息区放着一台电子秤,有位矮小精干的银发老叟穿着背带裤,正踏上去称自己的份量——我那时跟他还不认识,但一眼认出这就是余光中,我知道他也在去那次诗会的路上。那个场景,蛮有点意思……
后来我见过他几次,还一起吃饭喝酒,还曾帮着安排过他的讲演和朗诵,但我却并没怎么去读他的作品。台湾那边的情况我没办法充分了解,大陆这边,许多对余光中明显宣扬溢美、甚至着眼点和用意并不在诗的评论,尤其媒体对其形象一味的塑造,贴给他的那些标签,使得我很难去认真对待他的写作。这些年来,中国的诗界、文学界有不少有趣的现象,余光中现象就很可玩味。他的诗歌高下如何且不去说,我认为我们的现代历史和当代现实造就的某种格局、意志和观点,让人们对他的阅读,会产生被扭曲和损伤的东西。”
6 温儒敏,学者,北大中文系教授
“ 余光中先生的过世是现代文学的重大损失。他可以说是现代最杰出的诗人之一。他的诗歌反复书写对祖国、对中华文化深深的眷恋之情,用我们普通读者熟知的审美意象表达自己对祖国的感情,也在促进两岸统一这方面起到了精神上促助的作用。他的一些诗被大陆选入中小学课本,是大陆之外的华人作家中最被我们读者熟知的一位。
从诗歌艺术上来讲,他早期受到现代派影响,但他很好地消化了现代主义,能够用中国传统的审美和意象来表达个人的思想感情,雅俗共赏。
有一些文学界的人用一种比较过时的意识形态的观念对其进行批评,说他早年反共。但这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一种状态,我们不必去纠结这些事情。”
7 魏英杰,媒体人、专栏作家
“ 1971年,余光中思乡情切,在台北厦门街的旧居里写下《乡愁》。40多年来,这首诗在海内外广为传诵。
可是说起来好玩,余光中在公众场合其实并不喜欢吟诵这首诗歌。这或许是因为被人邀请多了的缘故,但或许也和这首诗过于出名,从而遮蔽了他在诗歌上的真正成就有关。
他曾有一次在公开场合表达过类似观点。那是2014年的时候,他在参加海南大学的一场活动上,婉拒吟诵《乡愁》。事后他说,希望大家看看他其他主题的诗,而不仅仅是《乡愁》。
他自己就经常说,这首诗他不过花20多分钟就写出来了。但他诗集里的许多诗歌,却是费尽思量,有的诗歌甚至没有一定长度的人生体验,是写不出来的,比如《三生石》。
但是,他仍难以避免被人冠以“乡愁诗人”的标签,这是时代使然,也是人心使然,是在两岸长期隔绝背景下,两地人们发自内心的情感使然。他的《乡愁》因也其浅显易懂、脍炙人口而成为这种情感表达的代表作。
实际上,两岸互通以后,余光中先生多次来大陆,重游南京、杭州、厦门等曾经学习、生活过的地方,前年(2015年)还到过他的祖籍福建永春,参加余光中文学馆开馆仪式。所以,如果说余光中还有什么“乡愁”,也是更深层面意义上的一种情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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