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谭克修近年来致力于诗集《万国城》的系列写作,以拓荒、耕种和斩获他钟情以久、心驰神往的,人、诗和城市之间的本质与关系。从披露的部分作品看,他的洞察力、创见性和落实度一样出类拔萃。他既是规划师、建筑师和投资人,也是诗人、“看客”和“炮手”。诗内诗外多重身份的交织叠加和相生相克,使其作品中“万国城”、“古同村”和“洪山公园”等密集意象之间,暴露出多种复杂微妙的关系,相互滋养又怀疑,抗争又妥协,亲近又疏离。因其复杂微妙,得以建造一座奇幻、荒诞、异质的诗性城邦,打开一扇抵近、鲜活、葱茏的诗意城门。
“洪山公园”,是“万国城”系列写作的重要篇章,横亘在“古同村”和“万国城”之间,并与它们一起构成巨大隐喻和象征。作为城市之“肺”,公园所承载的呼吸、吞吐和新陈代谢的生态功能,天然具有诗学和美学上的象征意义。城、园、村,在诗中既是物质座标也是精神座标,折射着生活与生存、生命与命运、现象与本质,维系并支撑“万国城”这个妙趣横生、光怪陆离、诗兴葳蕤的存在。如果把扩张化城市视为“怪兽凶猛”,把空巢化村庄看作“桃花园记”,那么闲适化公园就是“时光驿站”,接纳和羁留着从两个极端里暂时“逃离”的生命和魂灵,供他们安憩、疗伤和自我修复或相互撕裂后,继续不管不顾地奔向另外的极端。
组诗从“草图”开篇,洪山公园将被“改造成时代的自塑像”,但显然不符合“菜农和蚂蚁的理想”,于是最后仍然“是一片荒地”,“它现在的样子/和它在政府蓝图里的样子/都不是它准确的样子”。充满了欲说还休、欲罢不能和反复重构的焦灼与无力。这里的“时代自塑像”、“菜农和蚂蚁”与“政府蓝图”等,指向微妙又清晰,暗合着过去一段时间某种时代映像。有意无意的理论模糊,声东击西的思想混乱,南辕北辙的操作失控,导致慌不择路的步伐、逃脱魔盒的欲望和无处安放的灵魂之间,充满矛盾、荒谬与割裂。于是许多事物或认识,不得不一次次的搁置、校正、反复甚至重启。
值得注意的是,诗中有三个非常明晰的时间段:四年,十年,四十年。你可以理解为诗人生活或思想的“跃进”起点,也可以解读为时代演进或变迁的“荒诞”拐点。我个人更倾向于后者。四十年的“长途跋涉”,只为“找到新的巢穴”,或指乡村变迁的漫漫征途。十年的“空中飘浮”“一直没有落地”,谁也不知道“它准确的样子”,或指城市扩张的无序失范。“整整四年,还不能/把它和生活缝在一起”,草图、方案和蓝图都被吞噬在“三十万方的黑洞里”,只想“下一场雪”“把秘密掩藏”,或指个体清醒与整体混沌之间的苍白和乏力。这些暗示或机关,对于对世事和时势稍有观察的人来说,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于是诗人采用春秋笔法,将目光和思考转向“洪山公园”里一切人物、动物、植物,和材料、景观、现象等真实存在,以“上帝之手”加以梳理、整合,用“缪斯之眼”进行提纯、点化,使之发生剧烈的化学反应,归类并赋予思想、情感和灵魂,担当并承载角色、责任和使命。这些物什,看似司空见惯,实则不可或缺。于是,你似乎感应到“清明上河图”般的熙攘和忧患,“浮世绘”般的热闹和孤独,“众生相”般的欲望和痛楚,“洛河图”般的天机和暗示。这一切背后喷薄欲出的,是诗人作为“规划师”的瑰奇构想,“建筑师”的精准思路,“投资人”的敏锐嗅觉。他设计的不是人间的“公园”,而是诗意的“幽谷”,随时欢迎知之懂之的同道或读者,到“幽谷”中和诗人与诗神“幽会”,一起感受无与伦比的快感和普渡众生的情怀。
作为诗人,谭克修在这组诗里着意解构或重建的,既不是艾略特式的“荒原”,亦不是贾平凹式的“废都”,而是谭克修式的“公园”。这个“公园”横亘或联接在“城市”和“乡村”的中间地代,呼吸清新与浑浊,吐纳过往与未来,代谢欲望与罪恶,维系现实与虚幻,承载理想与梦魇,等待建设与破坏。面对这样的庞大主题,企图用语言、修辞、形制、技艺等普遍性元素来解读,显然是徒劳无功的。因为,仰望一座雄伟的高山,你仅仅盯住奇石怪树飞鸟走兽等等眼前之物,犹如盲人摸象、坐井观天,会让人感到滑稽和喜感。组诗当然由这些基本元素构成,但仅是最基础的工具或手段。诗人所做的,是摄取它们的七魂六魄,受我节制、被我驱使、为我所用,以神性的启示、神秘的观察和神奇的语法,把芸芸众生与纷纷万物捏和、重塑与熵变,从而创作出一个独一无二的诗域王国。
作为“看客”,谭克修冷眼旁观的,不仅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诗界“戏台”或“卖场”,还有“高速动转不知所终”的城市“前途”或“命运”。他提出并呼吁的“地方主义”、“城市诗学”和“场所精神”,既是美学范畴上的注脚和证据,也是社会学范畴上的规划与愿景,并在作品中得以完美和精准呈现。作为“炮手”,谭克修在人群和网路中的发声,充分彰显了独立观察、独立人格和独立精神。他属于“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那种人,高屋建瓴、见血封喉,绝不拖泥带水。他“眼戴透视镜、腰佩轩辕剑、手持金箍棒”,发现“妖魔鬼怪”必棒喝或斩杀让其现出“原形”。正如他所说的,“相信自己的加入,可以维护当代汉语诗歌的尊严”,这是自信也是使命。
回到诗作本身,组诗合为鸿篇巨制,单则珠玉光华,每一首每一句和每一人每一物,都是精心安置、各司其职的,如同戏剧中的出将入相和生末净旦丑一样,在按照剧本演绎盛衰兴亡和悲欢离合的同时,也任由观众入戏悲天悯人和出戏感天叹地。冷静的诗句下,藏着看似表面描绘实为深层透析,看似现象捕捉实为本质揭露,看似随意表述实为精心提炼,看似戏谑俏皮实为笑中含泪,看似即兴状写实为满含深意……的功力与匠心,让人忍不住击节赞叹!尤其到最后,“直到我明白,它最后的命运/无非是重新成为一片荒地”,诗人猛然把我们从阅读“绮念”中提溜出来,置于一个更宏阔高远的时空维度,让人忍不住打一个“激灵”。
诗人所说的“荒地”,显然不是盛极而衰的废墟残垣,也不是万物寂静的不毛之地,而是看起来荒芜、杂乱、无望,实则可供开垦、耕种、生息,以及规划、建设和创造的希望之“园”。于是,诗人在“万国城”的宏大叙事之下,发现并创建了一个兼具美学和社会意义的“精神场所”:承载殷殷希望、勃勃生机和欣欣愿景的“洪山公园”。让我们感召到诗人对人对诗对城市,那种刻骨铭心、呼之欲出的热爱、温情和悲悯,不由得不心生尊重和敬意!
附:《洪山公园组曲》13首
■ 洪山公园草图
保留高压线塔凌乱讲述的
新秩序,和工业美学
废弃的钢铁和水管
改造成时代的自塑像
碎石场噪音转交给游乐场
剩余的碎石,拼装成
谈情说爱的失忆症患者
练太极拳的骨质疏松病人
这草图花了他几个夜晚
草图之外,它只接待过一个游客
他常在傍晚穿过简易工棚入口
和荒地里安静的泥土气息
担心他刺鼻的书卷味
干扰菜农和蚂蚁的理想
它曾在土路上伸出石头绊倒他
■ 洪山公园的雪
几个外地人管辖着洪山公园的白天
他们把木料码成一个方块后
满意地哼唱了几句
开始从货车上搬来锈蚀的铁管
堆放在公园西北角
他们将中心地带的荒凉
交给两只土狗交配
将密布的高压线塔
交给一个沧桑男人张望
他们管不住的事情发生在夜晚
三十万方的黑洞里
有个疯子在植树造塘
安顿无处藏身的青蛙和鸟雀
安排无数人的恋爱和遐想
累了他就下一场雪
以为一块白布能把秘密掩藏
■ 爬山虎
你把湿气注入我身体
想在我头上长出叶子
我若在书桌前枯坐一个夏天
你会把叶子长到肺部
那里满是二氧化碳
将左边的心脏,当手电筒
可完成光合作用
往下是消化系统和排泄系统
有你需要的养料
再往下,会有危险
生殖系统是一个女人的地盘
她每晚要检查
她的花篮里藏着一把剪刀
再往下,是南方腹地
今年春天,它派了一窝蚂蚁
驻守膝盖
只有这炎炎夏日
蚂蚁才会去洪山公园觅食
去桃树下抬一具蜻蜓的尸体
我知道你想去南方
你的目的地,是越过南方
抵达我不再动弹的脚底
■ 蚂蚁雄兵
夕阳将高压线塔的影子不断拉长
以迎接一支闷热的蚂蚁雄兵
它们从古同村长途跋涉而来
历经四十年,才在无人问津的
洪山公园,找到新的巢穴
这些二维生物,视力一直没有进化
看不见三维空间投来的眼神
它们根据经验判断
云朵将在今夜完成一次集结
它们沿着高压线塔的影子,一路往西
它们不知道,自己的爬行
正在使地球反向转动
在高维度空间弄出了巨大声响
■ 杂树林
把自己想象成洪山公园
一片没受过正规教育的杂树林
风大的时候,城里的香樟
和古同村的银杏、马尾松
操着各自的方言起哄
微风中,它们用塑料普通话
进行秘密交流
香樟,学着马尾松爬陡峭的山坡
银杏用建筑间的高压风带
代替村里的西北风
往深秋派送金色的小扇子
它们的散漫,源于
我交代的工作过于轻松
无需守护你们的楼宇,吸纳
你们过剩的二氧化碳,和赞美
也无需将高压线上
几只极其无聊的麻雀揽入怀中
■ 后 来
南瓜叶间跳出一只螳螂
我跨前一步
献给它一只肥硕的蝉
后面那只黄雀
正变形为刚下过蛋的母鸡
用厚实的圆嘴巴
唱着《隐形的翅膀》
从傍晚的风中飞过来
我们停在洪山公园
一块新翻的红薯地里
后来
她的手,在我裤兜里
找到了一个弹簧装置
它的弹力
持续到夜色深深地降临
■ 白日焰火
西安被雾霾笼罩,珠海和海口
阴云密布,古同村没有消息
被雨点追打的洪山公园
比我更显疲惫
辣椒抬不起头,南瓜开不了花
只有几尾鲤鱼在工棚里游弋
我一早来这片废弃地转悠
是电影《白日焰火》里
有人在类似的场地被肢解
被火车运送到
一些他生前没有去过的地方
■ 水 声
如果足够安静,隔着洪山公园
能听到浏阳河的水声
那些水,在往上流
爬上1998年春天的大围山
重新跳下悬崖
引发我们的尖叫声
如果再安静一点,能听到古同村
无名小溪的水声里
几尾敏捷的鲫鱼
对着两个追赶的光屁股男孩
发出哄笑和嘘声
但并没有安静的夜晚
万国城的夜,多么晚都不是深夜
不如用这一夜,屏住呼吸
等待另一种水声
从管道内传出
之前,或许还有高跟鞋
或纽扣落地的声音
之前,还可以花点时间
不让自己知道,楼上无人居住
■ 河堤上的下午
叶子楣的胸部很要命
在周星驰的敞篷跑车里
她调皮地拉下衣领
露出两个半球
对面车上几个小伙子
看一眼她的胸部就出了车祸
很不合理是吗
你在车上,会不会出车祸
屁股下的石头开始扎人
无聊者该扎
他花了一个下午
看一个老头在浑水里钓鱼
暗自在心里挖一个大坑
借助一部老电影
才回填上一些松软的泥土
■ 理 想
万国城没有人认识我
身份证在菜市场遗失后
总觉得信心不足
在水果店,有人说我的鹰钩鼻
和清澈的眼神有些矛盾
幸好他没看出来
我没把魂魄带在身上
为了混入他们,我买来一条土狗
取了个洋名字花花
我让花花和洋狗们打成一片
在中心花园撒尿、调情
今早我带着起床气去寻找新生活
用了一上午,来确定
洪山公园依然是废墟
我依然没爱上这里的白天
尤其是中午,打开窗户
就看到几棵柳树在阳光下燃烧
邻居和鸣蝉兴奋地交谈
而我只想打盹
我听见万国城一片寂静
除了打盹,我仅存的理想
是把费解的诗歌,印上业主手册
将遛狗的女人弄晕
让花花带着洋狗去洪山公园流浪
■ 森 林
姐说家门口的老银杏树
被一块牌子保护起来
树上的乌鸦和喜鹊不见了
村里的麻雀已绝迹
当时我们在洪山公园散步
我没有惊慌
我正在看西北方向
万国城和万科城连在一起
绵延数里,像一片崭新的森林
那些灰色和褐色的树木
高耸入云,千疮百孔
孔洞里,有来自各地的虫鸟出没
没有一只能够飞行
有一只胆大的鸟
从百米高的洞里飞出
直接掉在了水泥地上
在救护车尖锐的唿哨里死去
■ 荒 地
如果洪山公园坚持住荒地原貌
不用来庆祝万国城的成功
那些杂草、土堆和乱石
将继续带着流浪的土狗和野猫
给我的境遇送来慰问
离去的爱人,将在别处得到爱
消失的朋友,本来就不是朋友
暗处的敌人,我心里已清除干净
没有比这片荒地更热情、执着
而能量巨大的事物了
我曾在艾美酒店,看见它
像不明飞行物,飘浮在海面上空
泥土不断松落,将海水染成红色
从悬梯下来几个用碎石拼装的人
穿着空乘制服,对我神秘微笑
■ 洪山公园
每天拉开窗帘
第一眼看到的是洪山公园
人们说的洪山公园
是它未来的样子
在万国城空中飘浮了十年
一直没有落地
我说的是一片荒地
它现在的样子
和它在政府蓝图里的样子
都不是它准确的样子
我在古同村见过类似的荒地
我怀疑它
是从古同村裁下的一角
为此我有些歉疚
整整四年,还不能
把它和生活缝在一起
我见过大雨狠击它的沉默
狂风穿不透万国城墙壁
在荒地上急得团团转
它昨夜用一场雪
盖住一地烂泥
为了让我清晰地看见
强烈的阳光
打着几张菜农的脸
打在父亲脸上的阳光
总是忽明忽暗
最后他放弃治疗,回到村里
他的脸才明确地亮起来
在栗山坪,他的棺木覆上新土时
我突然明白,他最后的明亮
是因为躺在这里
能看见他亲手盖的老房子
在父亲眼里,我很懒散
对地里的劳作一无所知
成不了一条好汉子
现在也只想在湘江边做个诗人
去海边做个游手好闲者
没想过用一片土地安顿自己
当这片荒地出现在窗前
我就开始按自己的想法
设计洪山公园方案
直到我明白,它最后的命运
无非是重新成为一片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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