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棋與下田

那兩棵樹直直站著要伸向明天
而樹影略彎卻是昨天的樣子
彷彿只有一個人影在兩棵樹之間坐著
而太陽一斜下就浮現了兩個人

旺仔在苦苓樹和茄冬樹之間坐下來
斗笠掛在茄冬樹枝上像一個新築的鳥巢
風吹斗笠又似風箏帶著他的頭髮飛揚
他影子被陽光斑點裝扮成一個迷彩裝的小丑

我還記得他在樹下和父親下著暗棋
偶爾爭執遠遠聽到一聲「幹」又沈寂下來
然後他從口袋拿一張紅色百元紙鈔
我父親笑嘻嘻的找還他五十元硬幣

父親逝世一年後一個應是他們下棋的夏午
旺仔喝農藥自殺了……
殺草劑像乾枯著魔鬼藤與節芒根
從他的喉管胃腸慢慢乾枯著血管

就像三年前國仔拿錯了飲料罐
把和青草茶顏色一樣的殺草劑一飲而盡
那時旺仔一邊笑一邊哭一邊罵國仔憨啊
如今換他的親友一邊哭一邊罵他怎麼那麼憨啊

那是二00二年夏天我不能忘記的一年
加入WTO 後一年我父親去了還留下二萬債務
而旺仔除了欠我父親十萬還欠農會一五萬
我父親知道旺仔為什麼突然自殺

彷彿到監獄探監一樣
我記得小時候被母親帶著到牢房探望父親
而這次應該是父親來探望旺仔後旺仔才跟他去
還是旺仔提早要去探望父親並解釋為什麼未還他錢

他倆已經還清了這一世的業債
我彷彿看見他倆蹲在兩棵菩堤樹之間
一面下棋一面等待著一輛白牛車
載著他倆又往一個地方去下田插秧

【二00六．七．二六/聯合報/E7 版/聯合副刊】



犁劍鋤刀

星光一樣銳利的眼神已逐漸黯淡
銳利的鐮刀一掃芒草飛散出去
銳利的柴刀一劈刺竹斜插下去
重力加速度的鋤頭閃過陽光
帶著風聲掘起泥塊
濺起細碎的石片和火花
那樣的力道
例如劍客一樣星芒一樣銳利的眼神
在都市叢林中逐漸黯淡

從濁水溪邊茅屋前的泥地上
西螺七崁的武術
虎爪鶴翅蛇拳詠春與太極
單劍雙刀軟鞭齊眉棍與槍矛
我的父親早已無法靠它們
在蔗田中巡邏守更維生
無法靠它們餵食慰飽身與心的飢餓

在WTO來臨前的秋天
父親鑄劍為犁鑄刀為鋤已四十年
為他守喪三年後
我只帶著那一口俠氣
鑄犁為劍磨鋤為刀
在都市叢林中折劍為筆斷刀為舌
在文字繁雜的垃圾中
在語言重複的廢墟裡
在思鄉與相思的煎熬中
星光一樣銳利的眼神已逐漸黯淡

【二00六．四．一三/聯合報/E7 版/聯合副刊



在公車站牌下折腰

在快要站成站牌的時候
還以為自己仍是一棵木瓜樹
看著故鄉的落日正在下山—
直到攤販推著一車水果走過
鳳梨西瓜葡萄木瓜的香味
從鼻端飄過……
才驚覺自己已是失業一年的佃農
站在大都會的摩天大樓下
等待著一班誤時的公車

被削去表皮的鳳梨
似一顆沒有了刺但有味道的太陽
暈紅的木瓜尖著蒂尾
漸老的農婦已下垂的乳房
從眼前慢慢走過
人叢中被吹翻的髮海
應是荒廢果園裡已人高的雜草

到底是要再回去務農
還是做一個賣水果的攤販
猶疑著躊躇著的人影
在公車站牌下折腰
他身體彎成的和心裡直想的問號
----那個攤販的背影
極像父親
在走投無路的那一年歸鄉
彎腰拿起一把鋤頭
做一個敬奉天職的農夫
用那把已經生鏽的鋤頭
埋葬自己的一生

【二00五．一一．二六/聯合報/E7 版/聯合副刊



入冬的第一聲咳嗽

已經去世一年的父親
彷彿剛從河邊走向西瓜園
再次用身體彎腰成一個問號
向土地叩問
為什麼他的兒子在河邊沙地上
寫滿了他看不懂的字—
WTOWTOWTOWTOWTO

父親在夢中消失時
腳印留在枕邊的淚痕裡
他的身體從問號變成驚嘆號
變成刪節號……
變成雨幕和風沙
隨著四季輪轉
至入冬後的深夜
他還在我身後咳嗽

那其實是我咳嗽的回音
是我入冬的第一聲咳嗽
我曾經向父親解釋
最容易引起咳嗽的姿勢
是入夜了他還蹲在地上拔草
是深夜了我還如貓弓著脊背
蹲伏在桌邊用手寫詩

直至燈光例如快熄滅的太陽
月光例如剛醒的旭日
我尚不能如戰鬥尖兵的吹號者
在冷風中吹出自己胸膛裡的血絲
卻也不能自制的咳嗽了
然而咳嗽卻也是人類共同的語言
我曾經向父親解釋著……

【二00四．三．一五/聯合報/E7 版/聯合副刊



漁婦
—雲嘉南海岸所見

觀光客的鞋跟在小巷裡噠噠而過
遙遠而沒有任何記憶的噠噠的馬蹄
應是港邊舢板剛離港的馬達聲
觀光客的身影從屋簷下穿插斜陽
例如過江的魚群過網的蝦苗
他們的來去與生死
彷彿都在她身心的圍牆外面
她安靜篤定的低頭蹲著
陽光從我們胯間經過她的肩膀

似乎要從結塊的雲層中剝開曙色
或從煤層中剝出白玉
從核桃殼或花生夾裡剝出一個仁
她從蚵仔黑而醜的殼裡
嘰卡嘰卡挖出了白肉
腥味中夾著一種鮮甜
我想像在兩塊岩石中夾著一朵白山茶花
在含苞的花萼裂縫裡的含笑
她曾經有過的年輕時未曾胭脂的唇

在村長的招呼下她驚醒過來
眼角夾著眼屎
站起來時陽光從她肩膀滑下
伸出與蚵仔殼一樣粗糙的手掌
和我們握手時力道就像要拉住上岸的纜繩
我們原只是客氣的和她握手
但我們必須謙卑的彎腰
甚至說對不起
她一點都不計較似的微笑著

「一小時剝一公斤，一公斤二十元」
好像小學生剛學會算術她算起工資
「一天剝十小時可以賺二元」我們沉重無言
「現在蚵仔價歹囉」她養過虱目魚她說
「什麼是WTO」汽油和飼料都漲了她說
「是W（踹）到T（踢）到O（挖）到啦」
漁民們尷尬的笑聲從蚵仔寮蕩開來
然而她的笑容是那麼勉強
彷彿剝不開的牡蠣殼倔強著木訥著



出去鍍金回來鍍銀

十七歲就離開家鄉，就像當年
十七歲的父親被徵調日本兵，祖父安慰他
『出外一枝香，在厝朽莿桐』
二十七歲那年初春，我帶著北部的寒冬
一身似雪，鍍了銀似的回到農村，面帶慚愧

三十歲那年有一天，我用新的姿勢
聳起肩膀，騎上新買的紅色重型野狼摩托車
在馬鞍型或像雙駝峰的山頭那邊
加緊油門，俯衝向對面的山頭
車聲在山脊上呼嘯-----

一群山羊遠遠的迅速散開，如一團雲
如會叫的海浪，夾著草波往兩邊閃
紅色車影在山稜線上劃出一條火線
五十歲的我緊縮眉頭，站在山頭的這一邊
看著金色陽光鍍過我身後拉長的銀色溪谷

彷彿是昨天與今天，時光穿過隔鄰的巷弄
五十歲的我緊縮眉頭，坐在地鐵捷運
手中捧著一本詩選，封面有半身自畫像
裡面有二十七歲那年寫的詩
寫自己走在失業的路上，上衣掉了一顆鈕釦

穿上掉了一顆鈕釦的老式西裝，在這都市
在上班的日子，從冷氣的地鐵捷運
從冷氣的辦公桌邊，彷彿鍍了一層銀
十年磨一劍，十年換一件，衣錦未還鄉
從窮困的農村外出謀生，一直沒有胖起來
彷彿今天已到明天，我坐上高鐵
以時速二八公里的速度衝過災後的鄉村
紅色車影在山稜線上劃出一條火線
我手中捧著一本詩集，那年已是六十歲
我仍緊縮眉頭，陽光從視窗把我全身鍍金

二0一0．五/聯合文學



稻穗與玉米
—林肯二百歲冥誕致歐巴馬

曾經為惠特曼獻祭給他的紫丁香感動不已
然而在我的祖國
也有更多必須稱頌的詩人與國家領導人
然而從屈原的九歌天問到白居易的長恨歌
我的祖國仍在憂患中
且比您的祖國更多人為的困難與天災地變
我的祖國是那麼古老
例如那成熟了把頭垂下的稻穗
您們的是那麼年輕
彷彿挺著尖實與飽滿的玉米
但我們古老的糧食
從同樣古老的土地
沒有分別的餵食著我們活下來

我祖國古老的祖先
曾經把黑白問題畫在一個太極裡
他們把相對論和統一場論
從理論落實為一個圖像和一種秩序
在人體與大自然之間的和諧
勝於人為的科技與貪慾
把宇宙與人間的色彩簡化為黑白
又從黑白的相斥相合裡
旋轉化身為七彩的鳳凰與虹霓
這過程的一部分呈現於近百年的人類歷史
例如您祖國的南北戰爭
例如我祖國的國共內戰

那些因各次戰爭而死去的靈魂並未完全安息
彷彿林肯的幽魂曾不安的出現在白宮
孫中山與毛澤東的身影還逡巡在我祖國的大江南北
我的祖國自神農氏改變狩獵以農耕畜養和嚐百草以來
自商鞅變法以後
就思考著覺悟著這天地間的道法
應該是取有餘去補不足
但人世間的慾望剛好相反
常取不足去補有餘

祂教育著我的同胞懂得春耕夏耘秋收冬藏
懂得儲存和儲蓄
這不是自私自利而是為了未來
而您們的華爾街在二十世紀末更恣意縱容
教育這世界如何先消費甚至以欺瞞得利忘義
至今也教訓了人們去嚐苦果
也間接使人類共同去承擔那已先消費的慾望
因此
在這個我們同時要迎接的春天來臨以前

水稻準備插秧而玉米已然收穫的季節
我們必須學習那玉米挺拔的自信
也更須瞭解稻穗成熟時把頭垂下的謙卑
這世界沒有一種標準可以完全規範各族人民生活秩序
也沒有一成不變的標準
而「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我們自由的活在旋轉的規律中
在雲霧多彩的變幻中看見不變的太陽
人類的未來一直是摸著石頭過河

【二00九．二．一二/聯合報/E3 版/聯合副刊】



我去過你家
—給四川地震後資陽及山區農民協會的朋友

同是清明過後走向端午的季節我去過你家
帶著我故鄉二十年農產運銷的履歷
走進雨中村巷泥濘復泥濘
夜色初臨小燈乍亮
我們在瓦房的村會議室
年老的黨支書與下鄉任職的知青
討論支部加企業加農民加信用合作社
安全用藥分級包裝與建立現代化品牌
方言 土語 鄉音加 台灣普通話
方桌 倒影 香菸加 台灣水果與WTO

我去過的你們家和家人都還在嗎
不能像村邊小溪蜿蜒於你們身邊
眼淚卻積蓄如堰塞湖
絕對不能崩潰深邃的眼神裡
湖水溪水與井水
要像眼睛一樣還要再看見日夜與日月
會議桌上緊緊握過的手溫
還要再伸過來再伸過來
還要再包裝荷蘭豆 香菜 和黑麥草
還要再選別中藥草 黑山羊 和綠雁鴨

我農民的兄弟姊妹啊你們都還在嗎
顫抖的手很難再寫一首百行長詩給你們
眼淚在身體的堤岸裡形成漩渦
靈魂遊離乘著夢的載具
經過屈原天問離騷北上杜甫草堂
北上三星堆九寨溝而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而你們有人幸或不幸在瞬間
從裂開的地獄縫隙直步上天府
李白的祭酒還溫著鄉親的憂懼與禱詞
峨嵋金頂的誦經聲已在雨中夾著送別的涕泣

我去過你家和你們家人吃晚飯
大水牛小黃狗黑貓白貓都還在嗎
以佛菩薩和經書為名的村莊還安好嗎
文革後村民仍敬畏的神樹和土地廟還在嗎
想像著農田如被翻捲的麵皮
嬰兒的搖籃綁在樹下突然盪向天空
我經過的鄉小學屋頂如剛犁過的畦溝
我記得的你們的手溫與力道
會把塌陷的田埂再填實
裂開的土地會更凝聚心中的聖火
很快的我會再去看你和你們的家園

【二00八．六．一三/聯合報/E3 版/聯合副刊】



三毛與二毛
-----二00八年在溫州果品批發市場所見

我不是溫商，也不是台商
不是徽商，更不知殷商
只是為果園的水果找通路
為那些圓圓大大小小的子子孫孫
從廈門往上海的路上

從搖晃的車窗，看著雁蕩山
雲霧穿插岩石，嶙峋中有水聲
風景秀麗，大地慈悲
不帶一點溫柔敦厚的心機
只求勞動後合理的一點報酬

溫州還溫著春後的一絲春意
被市場經濟燒過，留有炭火餘溫的房地產
樓房窗框貼滿租售的紅紙廣告
彷彿受傷的身體貼滿膏藥
眼睛留有屎斑，這徹夜難眠的城市

清晨，濕潤騷動的果品批發市場
泥濘的人聲，夾著雨後一股塵腥
從巷口擠了出來
混沌而又充滿計較的人們
從巷弄娓入，如小溪流徜的魚群與水草

從黯淡的深處
傳出來一股飽滿的西瓜的清甜
甜味嬝繞，如童年的炊煙
遙遠的故鄉，記憶裡的背景，在眼前
一團雲似的，一群人影圍在那裡

兩個小販站起來吆喝著叫價
「三毛三毛三毛」他把三根指頭指向天空
拇指食指中指，向天發誓的姿勢，看著對面
「二毛二毛二毛」對面的人跪下來，賭注似的
二根指頭如二根箭射向他，眼神帶刺

可憐可敬的西瓜，堆積在一邊
幾千里路新疆來的哈密瓜，海南來的大西瓜
這被叫價，被互相殺價的悲哀
何時能夠平息……
我垂著頭，默然離開

二0一0．六/新地文學



水杉林中「青春無悔」
二四年在上海崇明島上看見紀念下鄉知青的紀念碑「青春無
悔」，他們被稱為「老三屆」，在島上種出一大片水杉林

藏青色的天空下，藏青色的水邊
涼曬著一件件藏青色衣服
這樣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如流進大海
那長江水，再也，再也難回頭了
那長遠的記憶卻是可以再回顧的

那時種下的水杉已比衝天白楊挺拔
早已忘記根與恨
不再記得那些，那些人性操作的行為
這裡已被劃為有機生態保護區
華東最大的人造森林，地球的活化石

水衫樹幹也挺拔，樹梢也柔秀
一對對走過身邊的下鄉知青
三十年了，翹首看見長江對岸
上海密如春筍的大樓，黃埔江與蘇州河
像他鄉重逢的故知，眼中盡是水霧

彷彿是那時種下的思想與冤屈
埋下往上生長的，原始的
有機的肥份，團結成往四周擴散的漣漪
形成二十一世紀初有特色的，瘀青而泛紅
人類的胎記

天地無情而運轉日月，歷史有義而日夜相隨
樹幹上用鋤頭和鐮刀刻下的名字，已轉記石碑
青春，青春的血與淚，至此無悔
思想與愛情，生活與生命，如水聲
如水杉還再生長，在藏青色的天空下



想再拔出一種感覺

我們赤腳跑在軌道上，童年的玩伴
有一半落在後面，有一半已過了中年
鐵軌邊的細石粒刺痛腳踝，雨點也是
彷彿赤腳跑在一條乾涸的河道上，卻又水花四濺
我們努力追著載滿甘蔗的全身黑溜溜的小火車

那小火車像是被太陽曬的懶懶的蚯蚓
像是受傷了沒有毒的大蛇，在土堤上蠕動
我們追到它的屁股，俐落的跳上去
插滿甘蔗的屁股像是穿著草裙
我們跳上去用力拔出一枝白甘蔗

我記的那拔出一枝白甘蔗的感覺，從那時
到現在，它躺在我的書桌上—
彷彿從一堆劍鞘中拔出一支白劍
速度要快心情要愉快，俐落的跳下來
勝利似的看著火車，搖搖晃晃駛向糖廠……

在月臺上看著火車茫茫然駛向北方
恍惚已五十年了，糖廠已關閉外移
回憶很難回味，那甜蜜的快感在胃酸裡迂腐
失敗似的失業的資退的中壯年蔗農與職工
如一群年老的父親蹲在荒廢的蔗田，落日冷冷的貼著

我還想要有那拔出一枝白甘蔗的感覺
例如從鋼筆套拔出一支鋼筆
從海浪似的海棉裡拔出一根針
從堆滿布袋的穀倉底拔出一支扁擔
從泥塊夾住的土裡拔出鋤頭，從泥沼中翻身站起

【二0一0．二．一一/聯副】



想要啼叫的一天

上班族的一天
地鐵捷運磨擦著日子的兩邊
一道道光亮閃過去
要磨鈍思想的利刃
或磨亮思考的鋤犁

童年的玩伴有幾個已埋骨
在故鄉的海岸與深山
從百年大樹後面一直升高的雲塔
彷彿他們疊起的羅漢
齊聲向我呼喊-----

聲音彎曲如山腳下的炊煙
在地鐵捷運一個出口的廣告牌上
建築公司畫出都市鄉居的建屋
它說可以聽到鄰里的雞啼
今晨我確實聽到

那隻公雞忠誠而準時的啼叫
從租屋附近早市的巷弄裡傳出來
比我手機設定的起床號早十分鐘
一小時後牠就要被宰殺
但牠仍然忠於天職準時啼報天邊初曉

在上班的一日當我走出地鐵捷運出口
聽到那虛擬廣告上公雞啼叫的雄姿
不禁挺胸昂首啼叫一聲—
確逼出淚水含在眼裡
我仍然忠誠徒勞用身家性命磨損著一個日子的兩邊

【二0一0．六．一七/聯合副刊】



兩條厚棉被

那排老火車從黑色裡慢慢長出白色髮絲
載著近千人，從武漢與西安轉站向西
在喘氣休息的關口，又上來了三百人
這火車牽掛起來已有一公里長，彷彿
要去遠征，這隊伍，要去新疆採棉花

那排老火車從棉花大山裡慢慢駛出來
從雲堆裡駛出來，如陽光穿過雲層
彷彿從雪堆裡載滿了雲，陪著一排大卡車
都載滿棉花，彷彿都穿上棉襖，爬著坡
看起來都老下去蹲著喘，其實是變胖了

連續三年棉花都盛產，老火車一路呵笑
我們用了基因改良抗螟蛾的品種
但我們不吃棉花，我們只吃棉花糖
每年至少有三十萬人等著這個季節的工作
他們陸陸續續經過我妻子的故鄉

妻子說，這種棉花再經手工綜綜彈製的棉被
足以渡過臺北最寒冷的冬天
她從四川用大塑膠袋裝兩條厚棉被，扛著
過海關，看起來像北漂族或農民工，呵喘出汗
完全失去了她中文系美女詩人的矜持

她是我的，是一個像她母親一樣的妻子
她母親懷孕她的冬天，騎著馬在大山找路
要去為藏族女同胞接生，從馬背上摔下來
在下雪的泥濘地上，她爬起來，活著
現在她老了，讓女兒嫁給我，帶著兩條厚棉被

【二0一0．四．二七/聯副】



遊南京夫子廟進貢院有感

夫子，我來了，行色匆匆，如南飛的秋雁
嘴裡還銜著家鄉的魚色，與草香
骨子裡還藏著農民子弟的土氣，昨夜半夢
誤把秦淮河當濁水溪，如當年那個
錯把杭州當汴州的考生，我，來了

注視著，夫子廟對面的龍璧，想著
龍壁後面被禮教隔離的千千萬萬個
六朝的藝妓，如何慰藉同樣是
千千萬萬個離鄉趕考的青年子弟，他們在夜裡
偷偷渡過君子橋成為青樓的俘虜，遙望朱雀橋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毛澤東的狂草寫在烏衣巷口如會開百花的井繩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李商隱在李白之後寫的詩，李宗仁在孫中山逝後亡命

秦淮河映現的雲草，如魚點和星芒流逝的考生們
我來了，一個卑微的現代詩人與農民子弟
小心翼翼走進貢院，正襟危坐入考
考題是；辛亥革命一百年，貞觀之治一千年
狩獵遊牧進而畜牧農耕一萬年了

為什麼糧食不足，農民反而收入減少，而期貨賺翻？
糧食過剩時，地球還有十億人陷於饑餓？
第二題；為什麼人民幣要被迫升值？接第三題；從井田制
至今包產到戶，如何跳脫黃宗曦規律？
夫子，這難題待答，我該走了，我只是行色匆匆

【二0一一．四．一九/聯副】



扛起天井

不知什麼時候，村裡的最後一口井已不見了
祖父過身三年後，茹素的祖母也跟著去了
大概是在那個秋天以後不久
稻穗飽肚又勾頭，竹筍苦口的時候
送葬的隊伍從村頭轉了出去-----

父親出走那天，我懵懂的童年聽到
祖父賭氣的說；我就不相信你能扛起一口井
那句話父親接著向我已逝的大哥說至他車禍那天
村裡的人早已忘了那口井的存在了
自來水嘩啦啦的流著如電視劇與流行歌

我和父親在很長很長的一段生活裡
沒有聽過要扛起一口井與天井之間的事
我們在堤防邊工寮和溪邊西瓜寮之間
過著一種半工半農半讀半流浪的日子
沒有想到什麼是天井什麼是天庭

有時坐在溪邊仰望夜空，天庭的天井
鑲滿珍珠與鑽石的簷篆
那是無法丈量的毫宅與地界
如今父親也過身好幾年了，好像還在
路上，我聽見有人問我有關天井與天庭的事情

我篤定的說；我父親曾經扛起一口井
用走的走過中央山脈，雨一直跟著走過去
而我能扛起一棟大樓的天井，和一個天庭
當夜深了，我的筆還像父親的鋤頭一樣
像挖著一口井一樣的挖著靈魂的出口

二0一二．二/聯副



觀盲農耕田
台中農民陳國明因過勞而失明二十年
七十歲高齡還能扛鋤頭躬耕於農田

「我種過的，我都記得位置」他說
那些種籽，都記得他的腳印
那些星粒在暗夜都記得自己的位置和
體溫，他記得那些規律與方向
例如地球的軌道與太陽

回到人類最初勞動的姿勢，他彎腰摸索
回到黑夜的荒原，他也能四季如春
每天，踏出第一步時，開門
陽光就斜過來觸摸他的皮膚，毛細孔
散發出稻穗穀粒成熟時汁吱插嘎的味道

赤腳，善於分辨泥土與塵埃
在水稻與蔬菜間拔除稗草與牛筋草
田埂是看不見又漫長的跑道，或巷弄
他已熟悉，從嬰兒學步而能進退自如
拐杖，在石粒與河岸間點擊火花，那些

字句，那些從腳印裡吐芽的種籽
比我的筆更真實有聲，他又聽見水稻茫花了
從路上，扛著鋤頭的肩膀，那個重量
從清晨的迷霧裡走出曙光
他扛著土地的價值，卻彷彿要走向陌路----

稻草人，白鷺鷥和夕陽，傾聽水聲
從他身邊流出一個水紋與問號，流向天際
他踏過馬路與田埂的界線，聞到童年的炊煙
穿越生與死的柵欄，以他的身影
向黑暗証明「我種過的，我都記得位置」



蚊影

陽光從紗窗側身進來，斜臉，縮腰
從春分轉夏的轉身中，暖暖的
軟軟的，撫摸著花瓶的青花藍
撫摸著，把青花藍摸成唐朝的三彩
這樣就經過了五百年，月光終於下來了

彷彿水月觀音垂眼，睫毛如紗窗草影
不嬌喘呼氣，忍忍的，是妳嗎
冷冷的親吻著花瓶裡的野百合
從野百合裡吻出夜來香的香味
在書房與神案之間

妳，嗡嗡而來..........
花瓶裡，日月在日夜中醞釀溫潤
在花粉與水氣中發酵，藉著浮力與寶瓶氣
妳，從胎生，卵生，化身為蚊子
從季節的傳遞與時光恍惚中，已過五百年

從天井下的枯井裡，地獄的天窗
看見佛陀垂下一條細細的髮絲
妳趕在我前面，抓緊那含光的絲線
如蜘蛛在風雨中擺蕩一絲蛛網
妳終於長出翅膀，嗡嗡而來……

妳又要來吸吮我的血液，來吧
這血液在此世此身至少有五十年七次輪迴
我在午夜的桌燈下靜靜閱讀佛經
桌燈照見妳前世象鼻似的口唇
以及天使般透明的翅膀

吃飽了，妳應知但妳尚不知，妳快死了
在衝向紗窗外路燈的路上，生與死的路上
一路小心，我祝福，故我知道
來世妳會是一隻孔雀或鳳凰
長長的羽毛，從紗窗外飄進我的書房

【二0一二．六/創世紀詩刊】



操場

入夜之前有一盞燈先亮了
在小學校門口邊彷彿一顆眼睛
它看著我在門口站了一陣子
我和它好像都在等著天黑

夜色難於測量夜色沒有重量
但它的腳步卻使我想起
第一天上小學校時我回頭追趕父親
在校門口看見他漸漸走遠了

我們曾經在天黑之前
一起來到小學校的操場
繞著操場散步
他農夫的腳步很不適合繞操場

那時我已知道他去日不多
他或許也知道我裝著不知道
那個診斷他絕症的醫生
在操場和我們相遇時點頭微笑

繞操場的人越來越多
彷彿漸亮的星辰
一直繞著銀河中心旋轉
為了活著走下去

父親已經去世三年
荒蕪的西瓜園面積正在縮小
已經和小學校操場差不多
小學校操場就像一顆特大特圓的西瓜

我一個人繞著操場至深夜了
差不多是來回走完卑南溪下游的時間
銀河系的星光越來越密
那裡彷彿還有父親彌留的眼神

(二00六．三/聯副)



靜靜的雨幕

那一大群找不到家的雨
終於停止了零碎的腳步
在我的凝視下
慢慢駐在山谷對面
一大片白色的雲層裡

山谷這邊直直的雨柱也撐太久了
累了軟成細細的雨絲
彷彿從喘息變成了嘆息
微風中蛛絲般密密地織起了
靜靜的靜靜的雨幕

在靜靜的靜靜的雨幕裡
看著山谷對面的山脊
長著細細密密的毛茸
細細的山路彷彿毛毛蟲
躲進了繭似的雲層裡

在身體裡面的心裡深處
有一隻毛毛蟲長大了
把我困在靜靜的靜靜的雨幕裡
而山谷對面雨幕似的繭
已經看不見毛毛蟲了

沒有一隻毛毛蟲記得
牠是怎麼變成蝴蝶
沒有一隻蝴蝶記得
牠是那一隻毛毛蟲變的
唯有死亡是牠們之間共同的記憶

或是牠們之間共同的遺忘
唯有慢慢長出翅膀的蝴蝶
和慢慢生出顏色的思想
才是眼前的真實—
在靜靜的雨幕透視一絲絲陽光

【二00七年/人間思想與創作叢刊/春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