憐蛾不點燈

牢窗外有擊鼓的聲音
昨晚尚聽見蚊蛾赴死衝撞窗玻璃
她們飛越曠野黑夜
以為穿過牢窗的柵欄就能
親灸牢房裡的燈光
今晨都成為陽光下窗玻璃上的葉斑
而牢窗外仍有人在擊鼓
這是漲潮
海浪衝擊岩岸的聲音很結實
似魚陽皮鼓動地來
也像遙遠非洲的鼓聲
例如雨點打在窗玻璃
例如那些浪花逐步下降在礁岩上
成為礁岩上凝固的石斑
這是漲潮是妳要靠岸的日子

昨夜那些赴死飛陷的妳先遣的使者
使我不敢再打開牢房的小燈
（妳知道蘇東坡也憐蛾不點燈）
就如有時我不敢看見太陽
深怕它的顏色就是我的思想
就是我的思想使我赴死的飛向這牢房
而這牢房也是妳的
在等待死亡與等待漲潮之間
在柔軟的水與堅硬的岩石之間
我深怕牢窗外有人擊鼓
猶如觸動手銬腳鐐的聲音
而牢窗外又有人擊鼓
猶如心臟跳動
是否妳來敲門的聲音



愛琴娜

我躺在妳的島上
向匆匆走過的雲高喊
愛情哪──
聲音穿透天空透明的藍玻璃
箭一樣射過太陽
射過太陽神耳邊
抵達太陽後面那個星球時
愛情哪──的聲音
就變成了愛琴娜的名字
妳和妳的島
都變成了愛琴娜島
在希臘

我用我的文字
用最簡單又最複雜的詩的排列
把那則傳說變成看得見的化石
把化石話成一個島
把島畫成妳的身體
我躺在妳的島上
使愛琴娜的愛情神話復活了
妳不必再抱怨父親把妳變成島的牢房
不再懼怕天神追索了
妳就是現在的妳
呼吸起伏如愛琴海的水波

只要活著
就等於是會有死亡和腐敗
就不會是不死的愛琴娜島了
只要能活著去愛哪



不必害怕懷孕

因為懷疑自己懷孕
敏感的妳立刻住進自己的病房
其實那只是在身體起伏的海波中
一個浮出海面的小島
我曾經在上面觀望妳的肚臍
妳靜美的鼻樑和眉灣
不必害怕懷孕

不必害怕一個島會包裹另一個島
一個島會鑲嵌在一個島裡
不是死的貝殼和化石
我們活著還有繁殖能力
但妳不必害怕自己懷孕
不必懷疑我的失誤
不必懷孕我的失憶
請離開妳的病異和病房
就能離開妳的勞役和牢房
妳的病異就是我的記憶
妳的勞役就是他的性慾
妳的牢房就在我的島裡
而我的島就在妳的身體裡
妳是海
妳是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孩子的海
不必害怕懷孕

我所有的精子
都是海浪衝激的泡沫
只要有陽光
只能生化小小的彩虹



下跪

今天我趴在海岸哭泣
眼淚和海浪同樣洶湧
我抓住幾片海浪如同抓住幾片落葉
我捉住海岸聳立的礁岩如同捉住
牢房的柵欄

夜色從海上向這邊靠攏
如同追捕白天逃離的囚犯
在被夜色捕獲被夜囚禁的海岸
我跪向一個星球
跪向觸摸不到的光
如同我第一次學著下跪向出葬的母親
第二次下跪向妳願意讓我爬上的身體

然而我再次下跪向一個旋轉中的星系
那是成千上萬的群眾繞著遊行
在夜裡把火把換成了蠟燭
他們要求糧食和田地
在沒有水的星系
在沒有岸的海上



那是公式

在妳學院的窗口有一條天空的岔路
妳曾經在岔路口徘徊而迷失
如今窗口的樹苗已長成樹
他的枝椏在窗口外以Y字形伸向天空

我就坐在妳學院的椅子上
例如一個農夫坐在石頭上
看著遠方的山峰被雲磨成雙乳
從妳耳鬢看窗口外的樹
他的枝椏以X字形伸向天空

妳用學院式的語言學方程式
解釋X+Y各種演算公式
那是公式那是公式那不是愛情
那是牢房妳說那是牢房
我只是暫時坐在妳學院的位置上
從妳背後輕輕撫摩妳的乳房
窗口外的樹哪
就開始了它的舞蹈

我感覺種子大小的乳頭在發芽
饅頭大小的乳房逐漸溫飽
飢餓例如一首好詩
例如愛情

無法計算難於算計
例如一朶雲
不顧學院的窗口或農家的池塘
走過學院的窗口走過農家的池塘



不再以文載道

我不再道出文以載道的理想
但我們用什麼交通工具載我們的行李
我們的行李有40個字母三萬字體
還有愛情和思想的重量
還有三種主義的包裹
用我們最後的身體無法負荷的重量

妳要我放輕鬆不再以文載道
不要以為一個人可以扛起一條道路
或可以扛起一口井
妳要我放軟放下最後的工具與武器
例如放下手錶、眼鏡、手機、皮帶與領帶
妳要我變得柔軟
例如雨水下為河水再下為海水

我聽妳的不再在道上留下腳印
但雙手拉著空車要走向哪裡呢
妳說就載一個人
放下一堆思想與重量
只載一朶愛情的花朶
只載一粒花粉的重量
但如果愛情也是不可承受之輕的重
我們還能卸下什麼載上什麼
在前進的路上還在前進的路上
腳下的泥土就是有吸力
我們沒辦法失去重量的



華容道

華容如果只是一個人的名字時是她
她華容　道
雲想衣裳花想容
那其實是我們共同唸誦過的一句詩
然而不是那麼雍容華貴的生活
才使我們忘了階級
其實在苦難的道路上才學會寬容

那時
我以嚴謹的態度正視妳
正視妳開出來的一條華容道
在妳的島上岸以後
只有一條道路可以找到糧食
只有一條道路可以感受妳的
寬容
包涵
擁抱
緊縮
只有一條道路可以從妳身上
感受妳的寬容包涵與緊縮
在那道路上
當我面臨情慾與情義
或情義與恩義
或愛情與思想的岔路
可憐的我們比曹操和關羽
比曹丕和甄妃
多出了思想的重量
我們的靈魂比他和她多出了
一滴眼淚的重量
我們的抉擇就更加困難

所以
看著前世的影像──
妳是那隻胭脂馬（又名追風赤兔馬）
我拿著偃月刀騎在妳背上
（我們已在慾望的道上奔馳了千里）
他   那曹操　剛從華容道匆匆逃亡
因此
看著現在的妳我他
我必須在七步之內寫出一首詩
在七天之內寫出一本
交換他囚困妳七年的時光
我必須以一百首情詩及一首絕望之歌的扉頁
取代妳婚姻的圍牆
那條華容道
其實就在妳窗口下
只要妳在夜裡關燈
打開靈魂的窗口
今世
我們就有機會
偷渡或逃亡



灰色的斑點

在海邊住久了
眼睛會變成海藍色嗎
為什麼漸漸失去漁獲的漁民
黑色眼睛瞪著海
已佈滿了紅色血絲

而佈滿了紅色思想的囚犯
在島上的牢房
從鐵窗瞪著海
二十年
他紅色血絲的眼球
有著灰色的斑點了

妳是海
我在海邊住的太久了
但我的眼睛還是東方的黑色
妳是最後的一隻蝶魚
妳用孤獨的游姿
表現了最後的忠貞
妳的忠貞於愛情不同於
妳忠於思想



三張畫

在灰土色的牆壁上出現了
黛褚色的畫
帶著色的畫似浮在牆壁上
又似嵌入了不帶著色的牆肉裡
從童年的記憶
延伸入壯年的夢
從妳的記憶延伸入我的思想

典獄長同意那三張畫沒有思想問題
那表示他沒有思想或則說
他真的沒有思想的問題
一張米勒的拾穗者
一張達文西蒙娜麗莎的微笑    
另一張在我的床墊下
每天讓我的體重壓扁的
梵谷的向日葵
每天用自己的重量檢驗
向日葵的方向

花形在波斯菊與大理花之間
意象著太陽與東方紅
向日葵曾經是祖國的圖騰
曾是我田邊偶然的發現
在拾穗者彎腰的黃昏
在蒙娜麗莎的微笑後面
氤氳的山川背景的後面
是我們相見的地方

是我的農民意識相當沉重的那時
是妳的微笑使我減輕了
妳似蒙娜麗莎的微笑
我是妳身後氤氳的背景了
那時妳說了他們的故事
他們 
達文西 
米勒 
梵谷
我一面聽一面就進入自己思想的牢房
雖然他們都是西方色彩
但向日葵面向太陽
也可以為妳唱一首東方紅與國際歌



銅陶瓷鐵

互相依靠著身體進入睡眠
石器時代的夢基因
在牆壁的裂縫間排列
我們的身體是暫時休眠的熠石
不要有一點點的移動
有一點點的磨擦
我們就會有火花
在那樣的夢裡
我們的身體很容易被祂們撿去
當成熠石在黑夜中點火

我們在床上討論銅器時代
銅色的燈光映照在窗簾上
從妳的髮夾我們觸及鐵器時代
再一次我們演練人類的身體
如何在各種姿勢中被火試煉
而存活至今

經過琉璃似的窗影
陽光從窗簾縫隙
流駐在似陶似瓷的花瓶上
有一半陽光從瓶口進入
花瓶似乎就胖了
似乎就易碎
就似易碎的
我們之間的那些念頭與情尾
如果再原始一點回到鐵器時代
在陶瓷裡鑄入鐵
我們就不怕被燒軟不怕碎
那需要我理性的土
妳感性的水
再燃燒一次



瀑布下的水潭

請來我的身上沐浴吧
我是瀑布
妳說請來我的裡面沐浴吧
妳是瀑布下的水潭
我是以必死的決心投向妳
我以墜落成為復活
我想要活成一條河流
就必須先進入妳
被妳完全擁有
成為妳的俘虜
或完全拋棄妳
我想要活成一條河流
我又無法拋棄妳
我又如何回去成為瀑布

請來我的身上沐浴吧
我是思想
妳說請來我的裡面沐浴吧
妳是愛情
 


倒下來的海岸線

長長的海岸線倒下去再也爬不起來
只剩遠方一枝竹竿上飄著紅旗
那像是二十世紀初社會主義革命者的頭巾
妳指著紅旗說話時
黑夜和妳的黑髮覆蓋了我的赤裸
海浪已沉寂下來
靜靜趴在海灘上

海岸線是倒下來的竹籬笆
圍著兩個靠在一起的島
只有月光能使竹籬笆站起來
並使竹子長出葉片
妳的指甲在月光下閃亮成
十個小彎月
但我們心中只有一個太陽



眼白似的海

妳用塗有紅色口紅的唇
告訴我綠色的理想國
口紅留在我唇上
我黑色的新長的鬍髭
是另一個烏托邦的芒草
剃癢著妳的身體

紅色的記憶
從妳綠色眼影下流過
那麼短暫卻無法躲藏我的逃避
只有黑色眼珠深處
還有一絲黎明
我在妳眼白似的海上泅泳
妳黑色的眼珠
妳身體上最遠的島嶼
我只能在那裡上岸



拋棄所有的字母與發音

今天我們練習拋棄所有的字母與發音
彷彿在卓別林的默劇中
哭笑不得
到了傍晚
從海岸
望出去的穹蒼
是一個更大的螢幕
入夜以前
我們應該停止所有滑稽與悲哀的動作
包括默劇裡的所有
例如靜止的雲
冷眼旁觀我們居住的小島

在海上
我們似乎已拋棄所有的字母與發音
這個小島的造型只剩標點符號
例如逗點例如問號例如驚嘆號
一個漂泊的句號
一個成長的器官
例如魚的眼睛
妳肚臍下的陷阱

在海上
於我與妳
例如一個逗點長在一個句號裡
例如開始到結束
例如流浪遷徙與漂泊
然而這些
這些不是真正的漂泊遷徙與流浪
真正的流浪遷徙與漂泊
是從生到死
從死再生
所以我們必須練習
拋棄所有的字母與發音



舌頭的愛情思想的牙齒

在吻中我們的牙齒擦出火花
我們暫停
我們需要調整
我們愛情的舌頭被思想的牙齒擦傷

然而我們的飢渴
確需要舌頭和牙齒的戀愛
然而我們的語言
確需要舌頭和牙齒的飢渴

妳的島嶼浮在海面
是新生的稚齒還是古老的臼牙
我的舌頭我翻捲深入的浪花
我說不盡的語言我不想說的
我們需要溫柔的舌頭如我們需要的愛情
我們需要堅固的牙齒如我們需要的思想

然而在吻中我們的牙齒擦出火花
我們愛情的舌頭被思想的牙齒擦傷
我們的舌頭也許如翻捲的浪
如翻捲的雲偶而會擦出閃電
然而然而只有堅固的思想的牙齒
才會在我們最親密時磨擦出火花
點亮心中的火把
然而就是這火花
澆熄了愛情的綠芽
然而就是火花後的灰燼
肥沃了愛情的綠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