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綠島外獄書 (2005-2007 , 168首節選14首)

作者: 2017年12月11日16:01 浏览:114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將軍岩和美人岩

綠島的海邊有兩顆巨岩
不知是誰最先命名
他和她有了人間的距離
人間的相思和時間的傷痕
──將軍岩和美人岩
那是我們假想的塑像

那時我是共和國緝捕的將軍
妳是共和國的皇后
我們在夢裡,又不在夢裡通姦
在島的牢房裡裸抱
從身體的牢房裡不斷吹出
一粒粒泡沫
一粒粒渴望和平的氣球
在太陽下串連成彩虹

皇后已脫掉活該還活著的國王的外衣
證明自己的貞操
當妳打開牢房大門那一天
猶如打開古老的棺 
看見棺 裡的將軍
妳淚雨滂沱
承認我就是原來被放逐多年的國王



野草與藥

我原只是野草
因占有一片土地而有了自己的牢房
當我第一次占有妳的土地
妳就給我命名
我是這島上瀕臨絕種的馬兜鈴草
妳是瀕臨絕種的珠光鳳蝶
我是妳唯一的食物
是妳活命的藥

我們也是瀕臨絕種的詩人中
更瀕臨的兩個
身體和靈魂都可能被製成標本
唯我們不應選擇標本的牢房
何必在肉體的殼外又多一個殼
我們寧願是野草的藥
在被命名之前早已具有藥性
生死自己的肉體同時治療別人

我使妳死而復生
妳不確定身在何處
唯我知道(唯我是占有妳土地的野草)

妳成為高山杜鵑了
從雪地裡吐出紅花瓣
雪,卻是我頭上的白髮了

妳也逐漸忘記妳曾有藥性了
被保護在國家公園裡
國家和公園就是妳的牢房了
而我為了長得茂盛只得向山下退
當有一天妳不記得我的名字
我原只是魯迅的野草
在妳走過的路上悄悄吞沒妳的腳印
等著妳病危時
我仍保有治療妳絕症的藥性
只有我知道妳空虛的絕症裡藏的是什麼
 


心的卡門

風打開天空的雲門
陽光和鳥從門出入
風打開牢房放封時
就是我從夢中打開一扇門
在一個空地上繞圈子
惦記和算計妳來的時間

妳來打開一扇門
我的囚島就多了一個港口
只有妳來才能打開
我身體的心裡的卡門
在那個門口看見妳和海浪齊舞
我跟著踮腳轉身但立刻跌倒
我只適合面壁──
只能在自己身上閉門打造那支鑰匙
只有那支才能打開妳身的心的卡門
在那個門口看見妳跟著潮汐跟著魚
跟著春雷跟著雨從門出入彩虹閃電

妳不來,我就囚在這身體的牢房
在一個島的角落
在陰暗裡沉睡如煤
等妳用妳的昧火來燃燒
用昧火才能打開慾火的卡門
使我的身體由煤蛻變為鐵
使煤消失使鐵柔軟而鋼
而打造那支鑰匙
打開身的心的新的牢房
讓我們再在放封的空地相遇
在他們的監視下裸體相見
他們怎能知道他們
只是我們還在夢中的肉體
我們已是從夢中回來的靈魂



煮豆成飯

紅色相思豆是不能吃的
妳說是代表愛情
如果是代表紅色思想呢我說
妳把相思豆放在我掌心說
用心,用心中的自由煮豆
卻煮出未熟的綠色時能代表什麼呢我說
大學生曾經燃燒各黨旗
綠黨和綠色的黨不一樣的她們說
綠色理念和綠色革命是不一樣的他們說
綠豆比較消火氣妳說不要再辯證了

如果是煮豆燃豆箕怎麼辦呢
妳說呢,妳說用我的箕煮妳的豆吧
我們聽那沸騰不知是歡呼還是悲泣
在這個時代實在很難聽懂是誰在說我們
其時的我們其實只傾聽彼此的身體語言
在海邊剝開柴薪
妳的豆在妳身體裡滾熟
我的箕在我身體裡旺燃
(那些水用水蒸氣的語言
 努力著要衝出鍋壼的牢房
 那些浪潮用泡沫的語言
 努力著要離開大海的牢房)
我的箕努力著煮妳的豆
偶然聽見留在箕枝上的豆筴
爆出鞭炮的響聲
為所有的死亡和再生慶祝
我們在形而下的地方升起了
形而上的篝火
我們想用慾火燃燒為昧火
想把相思豆煮成白米飯



迷香草

在傳說中有著歷史的真跡
在歷史中有著冷戰的結構
在冷戰結構中有我們熱紅的理想
在理想中有著迷惑的迷香草

為了尋找傳說中的迷香草
我將成為妳的傳說
傳說迷香草來自深山的海洋
閃著月光一條條粘附在水上
迷香草有了配方
就是解開迷惑的解藥

傳說中的蝸牛黃
是活了一百年的蝸牛
沿著相思樹幹往上爬
白色粘液沾滿了黃色的月光
一條條金黃色絲帶
在陽光下成為瑪瑙的化石
這配方再加上雷公草
生長在海邊的深山中
雷響之後閃電降生之處
是雷神的眼淚在那裡滋長

我是妳傳說中的配方
妳聽過傳說中的我
使妳的相思例如不斷退後的海浪
成為記憶中七彩的化石
妳的眼淚落地也會如雷響
縱使我在傳說中的千里外
也聽到妳
當妳是一條無聲的閃電
在一條月光之後
當妳是在我理想的路上
使我迷惑的迷香草
當歷史的真跡只是傳說

傳說中的烏托邦
沒有傳說中的愛情



紫鯨色飛魚

兩隻身體長長翅膀薄薄的鳥
在窗外交頸而鳴後交頸而眠
看起來像傳說中的鳳凰
使我想起那一夜
一隻身體長長翅膀薄薄的飛魚
飛了幾百哩看見我窗口的光
飛到窗外時天就亮了

那一天的晨曦從紫荊色滲紫晶色
那飛魚的背從紫晶色泛紫鯨色
也許
她就是為了飛脫那隻紫鯨的吞食
寧願向黑夜中的微光殉身

然而海面也再變化著紙金色
似乎有千萬隻飛魚等著她回去
我在牢房裡悲傷無助
她的眼裡含著淚水
會流淚的魚都是龍女的化身
如果她是來殉身
我要吃了她嗎
她只是要奮力飛翔飛出她的牢房
她只是要在飛的過程中蛻變自己
她嚮往著我牢窗裡的燈光



鮮花牛糞

從我們的童年
走向解放前
一條通往革命的山路上
我們自嘲妳我
牛糞與鮮花的比喻
我們解讀
唯物與唯心
下層結構與上層結構
在一條通往革命的山路上

真的看見乾扁的牛糞
像小路上被踏陷的眼睛
向著太陽凝視
需索失去的水份
在成為泥土之前
形如手掌
掌中央茁長出一株蒲公英
向著太陽解放黃色小花
向著另一條小路去下種

一路上我們自嘲妳我
其實已是蒲公英的種籽
各分東西各自去下種
我們仍走在一條未被解放的路上



不小心說的

牢窗外傳來嬰兒啼哭的聲音
若不是路過的村婦帶著小孩
應是探監的妻子抱著誕生的嬰兒
那一個丈夫這麼不小心
不小心的落入了一個牢房
不小心的我也是那樣

想起自己的童年
有一次
我不小心說十字架和觀世音都是三個字
所以都一樣
就被母親責罵得哭了
到了有思想的那一年
我不小心說十字架和觀世音都一樣時
我已是馬克思主義無產階級的無神論者
於是我就不小心的落入了一個牢房

牢窗外傳來海浪的聲音
牢窗內傳來妳昔日唸誦經文的聲音
妳是要來打開我真正的枷鎖
還是要來增加我的相思
什麼時候我才會再聽到
自己出生時嬰兒啼哭的聲音



颱風

颱風來了
大一點再大一點的颱風來吧
颱風是逃亡者腦海中的革命軍團
如果能把牢房解放
就是最自然和最光榮的解放

然而也可能只是戰爭中的轟隆之聲
颱風來了
我聽見它拔起一棵麵包樹
甩向木麻黃那邊
它靠近我住的碉堡
我的碉堡看守著我的牢房
我的牢房前方一片待割的水稻田
水稻在風中一株株飛起
一枝枝黃色雨箭向天空倒射
稻穗濺散如雨點
如子彈
這是一場戰爭嗎

那是一場戰爭
在祖國故鄉的大地上
戰爭在搶收農民的稻穗
而颱風中飛濺的稻梗和稻粒
那些血汗
反打著自己的身體

來吧風的大軍團
看得見的風的具體形象
從赤道開始向熱帶向亞熱帶
我注視著妳
我注視著妳的颱風眼
在妳身體的中央
真空而寧靜
曾經是我渴望棲息的胸腹
而今燃燒著炙熱的仇恨

彼此背叛又彼此繫念
如高氣壓中捲伏著低氣壓
妳吞噬了
戰爭中的愛情搶奪了農民的糧食
這人類歷史前進的兩個因素
妳不能帶走
妳只能帶走我的牢房
妳只能帶走我
颱風來了
颱風來吧
颱風是逃亡者夢中的墓穴



燈塔

夜已深了
夜色在黑頁岩與磨刀石之間
閃過燈塔的光束
瞬間把天上的星芒磨得更亮
讓燈塔站得更直

再轉一次那光束
夜更深更深了
燈塔削出了光刀
削掉半個山頭
另一個山頭彷彿蹲下去閃過
光刀斜斜削掉半邊海岸
一部份海浪瞬間飛濺成粉末
一部份海浪堆成不動的雪堆
這燈塔是辛苦的
齒輪在裡面努力旋轉
向遠方的船隻
以光的亮度吶喊

這燈塔是委屈的
塔邊的牢房裡
囚著這世界冷戰下
許多偉大的靈魂

儘管有人將偉人比喻為燈塔
但燈塔下的銅像已經不見
會發光的燈塔才有存在的意義
但縱使是燈塔的光
也無法伸進遠方的另一個島嶼

這燈塔一身雪白
而全世界的燈塔都是白色的嗎
它們占據一個港口
彷彿扼住世界的咽喉



海中誕生的斑馬

一朵雲飛過牢窗柵欄線條分明
彷彿一對蝶魚游過海草
一隻海馬游過珊瑚
雲稍稍偏移
光線進入水中
彷彿一枝箭射入夢裡
射中捲縮的我
光線射中海馬
牠們都彎腰鞠躬而行
彷彿一群被反綁手臂的囚犯
走向光影交錯的邊界
一群海馬形塑成一隻
海中誕生的斑馬

海中誕生的斑馬
在海底地殼上奔跑起來
塵土飛揚沙粒如氣泡
(我在牢房的夢中奔跑於草原上)
那隻斑馬
彷彿時間的形相
永遠不被人類馴服駕馭
拉著陽光的馬車
躍過海底板塊間的海溝
彷彿那不被人類駕馭的愛情
我騎著
猶如在海底騎著一隻斑馬
追著一群海馬
去尋找妳說過的忠貞的一對蝶魚



在身邊朗誦一首詩

要看見真正的海
請站在我的身邊朗誦一首詩
我被囚的小島就是一艘大船
我的牢房就是大海中的方舟
什麼時候我才能靠近陸地
親吻妳的泥土

夜夜我聽著海浪為我朗誦一首詩
我的耳朵已凝固成貝殼
水化的詩行
如蠏跡羽爪埋入沙裡
我想用手在沙灘上扒抓
使沙攤受傷
使皮膚受傷
使受傷成為記憶
使記憶不再受傷

我看見真正的海
站在妳身邊朗誦一首詩
我剛從海中的方舟醒來
讓我成為妳的囚犯
妳水中最美的詩人
在冰雪裡被燙傷的詩人
讓我成為妳永恆的囚犯
我能輕易親吻妳的泥土
當棺木似的方舟
已將我們深埋在
曾經共同躬耕的土地裡
而真正的海就在我們身邊



文字是除不盡的野草

用筆
在妳給我的
影印過又被搓揉過的紙上寫詩

用鋤頭
在我占領了妳的
凹凸不平的土地上除草

用筆在毛藻的白紙上寫詩
用拐杖在鬆散的雪地上走路

用筆象徵手指
在妳優雅的身上寫詩
我的心跳妳的呻吟
都化成文字

文字是除不盡的野草
是雪地上很快消失的腳印
也是可以使妳懷孕的精卵
是燃燒後的灰燼
灰燼中瀰留的火種
是妳的聲音妳的眼神
文字誘使我
用筆
伸向妳的一片汪洋

海上的文字
海上有一些文字
在象形與會意之間
在妳和我這兩個字之間
有太陽的花紋和水的版本

只有星星的眼睛看懂
只有雲的毛筆可以模擬
我把它影印成
天地間一張薄薄的
但永遠讀不完的詩

要把它影印談何容易
在妳和我之間卻很簡單
我早已把它寫在妳的身上
妳就是海
在妳的背上寫一個海字
在象形與會意之間
水的母親抱著嬰兒
妳就是

我在妳的海上游泳
我是妳的嬰兒
海上有一些文字
我正學習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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