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新诗百年的重要时间点。回首新诗百年,新诗像长江一样澎湃向前,许多坐标似的诗人被高举在历史的天空里。近几十年汉诗发展演变的重要诗人谱系中,周瑟瑟无疑是一位不能忽略的重量级诗人。百年汉诗1949年在大陆中断后,在台湾得到发展,这么说来,一百年来,对汉诗的探索不曾停止过,从朦胧诗起,大陆接过的这面大旗。进入新世纪以来,在汉诗的发展中,不断有勇者和智者接过奔跑的旗帜,这其中,周瑟瑟以“善”组厚重诗歌的天空,格外的耀眼。
我不反对从玄虚中写诗,诗歌先锋从来没有被规范于框架里,但我更看重那些从实物和实情中来提取诗歌精神的人,比如周瑟瑟就是这样,他的诗歌是从人间的大爱大智里出发,无论是正面的挖掘,还是反讽,都有了坚实地基,而不是在玄虚中闪烁。读周瑟瑟的诗,能得到饱满的情感的浇灌,得到精神的沐浴与提升。“善”是他诗歌情感的基石,他的诗歌以“善”为建筑材料,为栋梁框架,为大厦的脊梁。周瑟瑟对故乡的情爱,对亲人的眷念,对事对物的真诚,无不在他的诗中得到彻底的爆发。
大爱大情是大作的情感基础,是精品佳作的试金石。没有大爱大情的诗歌,只能是小溪的浅唱。周瑟瑟无论写家乡栗山,还是在诗歌田野调查式的亲身经历中所写出的作品,无不激荡着时代和人性大善的热血,贴着独特的标签。
比如《山羊的善》一诗:
山羊的嘴唇像婴儿的嘴唇
紧紧抿着又突然张开,发出父亲般倔强的叫声
我总是觉得山羊有难言的善――
在那细碎的叫声里,善的唾液挂在唇边
由此我认定没有绿色唾液的善,不是真的善
它站在我回家的路旁,用一双父亲般爱怜的眼睛看我
我的父亲已不在人世
我跪下来,抱住山羊
我的哭从喉咙里滑出,山羊用善的舌尖舔我脸上的泪
它小声告诉我:“你的父亲很好,他睡在山上,
地下的世界寂静、温暖、相安无事。”
――由此我认定黄土里必有父亲的善
父亲啊你走了快两个月了
我回来时孤身一人去上坟
突然碰见了那只嘴唇像婴儿的山羊
我离家后一直默念起那只山羊
――它会不会是我父亲的化身?
从山羊的善,到父亲的善,再到诗人情怀的善,都在传承着一个民族的精神支柱。山羊是精神家园善良的使者,抓住山羊入手,“我跪下来,抱住山羊”,融入善良的胸脯之中,父亲在传统的精神史里,是支撑我们脊梁的象征,是精神追求的原动力。父亲的离去,精神之善显得更弥足珍贵。“就突然碰见了那只嘴唇像婴儿的山羊/我离家后一直默念起那只山羊/――它会不会是我父亲的化身?”
在他的“善”的谱系里,是多层级的,全方位的,“这是我童年的树林/我跑过的脚印生了青苔/只有那只母鸽/她灰白的身体/还是那样饱满/她的叫声里有一个我在低沉地哭喊--/父亲-父亲-”(《鸽子》),这是对父亲的至孝之善。“小女孩来买蜂蜜/‘我要吃蜜蜂的乳汁’/我听到这个童声/在疲惫、忧愁中/所激起的惊讶/一个干瘪的男人/也有生育的喜悦”(《蜜蜂的乳汁》),这是对弱势群体、草根的关怀之善,“一个人打孩子/就像打他自己”(《一个人打孩子》),就是父与子的教导之善,“半夜他猛地咳咳咳/像是要把他一生的仇恨咳出来/他找准我耳朵的方向/传递他的仇恨”(《被痰卡着的人》)这是对他者怜悯之善,理解与仇视,麻木与歧视,这是一个人情感的自由选择,但也是情感高低的分水岭。“也见证了不远处鹦鹉洲上的荒草/点燃了长江,也点燃了头上冒蒸汽的火车/江水日夜革命,闲适的时代谈情说爱/首义广场上的铜像目光坚定,天空多辽阔”(《武昌七月》),这是对历史的善,对正义的善。“洞庭湖是我的故乡/水草绞死了我中年的乡愁”“哪一天我回到故乡/我就投湖自尽/只有洞庭湖才能洗掉我半生的耻辱”(《故乡拷》)这是对故土的善。
家乡是一座精神的矿山,对于一个忠于故土的诗人,有着无穷无尽的善之源流,他的《一棵树》一诗,与家乡故土的交织与缠绕,情感的流露真可谓剔透欲滴:
我曾经给它浇水,给它搬来最好的土,
那北方少有的黄色的土――在我家乡,
那是黄金土,祖宗们吞吃。
我与一棵树日夜相伴,天凉了,
我吞吃它,吞吃树冠,吃每一片叶子。
我不是老虎,我是秋天的独裁者,
我不是树下散步的梭罗,我是手持斧柄的
怀揣十月的独裁者。
风吹树叶,我的心微微颤抖,同时我抚摸
肚子光滑的蛇,它冻得像另一个独裁者。
它缠着我的过去,脱下一层历史的皮。
一棵树与一条冻得发紫的蛇,
一个独裁者与另一个独裁者,拥抱在一起
相互吞吃,相互纠缠,
近视眼,怀揣胆汁,
摇晃三角头,蛇信子如美妙诱饵。
我保持少年的身材与对未来的幻想,
盘坐树下,望故乡。
还有他的《母亲的小路通向父亲》《父亲来到我床前》《林中鸟》等都对故土的倾情之作,都是家乡之善的深入挖掘的佳作。
善分大善、中良、小善,分别针对社会、亲人和自我。在周瑟瑟的诗歌的善的情感中均有浓重的笔墨。特别是对自我的善,角度是多方面的,批驳、反讽,或当历史的恶人,或做时光的靶子,或成光芒的牺牲品,或为世界的弃物,这都无所谓,为了救赎,为了尊严,诗人必须放弃自我,或者与我为敌,用自我的善来解救世界。请看:
我来到我的墓前
我被一阵口号驱赶到这里,我被一群正义的人
代表权利的人押送到这里
他们手里握着枪,他们眼里的子弹是金黄的鸟屎
他们可以合伙枪毙我,他们在我头上拉下一堆鸟屎
我跪在天空下,我跪在他们燃烧的口水下
我跪在造币厂与大会堂交叉的十里长街上
他们在激烈争吵,到底如何处决我
到底如何处决一个嘲笑权利的人
他们必须割下我怒发冲冠的头,头上长角那是他们的错
我只管我的嘴,如果没有封条,我就要大声说出我爱你
他们必须割下我胯下一团乱七八糟的罪恶,这万恶之源
万物之欲,全收于我的胯下,我向他们张开了双腿
他们还必须割下我的舌头,就像那一年割下一个反革命的
疯狂的信仰,她是个女人,而我是个男人,有什么不同么
不同的是我承担的罪,与她承担的罪分属不同的时代
但罪的源头是相同的,正如黑暗的源头上站着一群人
叶芝也站在黑暗的源头,他指出――
爱尔兰将赢得它的独立,而你仍将敲你的石头
博尔赫斯在黑暗的源头大喊大叫,他指出――
我富足和贫困中的日夜,与上帝和所有人的日夜相等
我来到我的墓前,敲打我冰冷的墓碑
我来到我的墓前,敲打我坚硬的白骨
一柱香快要燃尽了,我干着急,天还没亮,睁着眼睛喘口气
鲜艳的供果像少女的脸,圆润,充满了生机,但与死亡相伴
我是我自己的鬼魂,我是我自己的凶手
鬼魂啊你从里面出来吧,何必躲躲闪闪
我把我的一生献给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的一生就好意思
答案在小鸟虚无的飞翔中落下一泡鸟屎,一泡鸟屎就好意思
前半生做人,后半生稀里糊涂就做了鬼
做鬼比做人要高级,鬼在自己的坟头尖声叫喊:我是我自己的鬼
谁也不必害怕我会吃了他,我只吃深山老林里的豹子胆
谁也不必担心我会说出他的秘密,我只记得少年时背诵的语录
斗转星移,时代巨变,遗体在纪念堂还有何益
最好的药水也不能复活你的权利,再愚蠢的人民也哭不出眼泪
我跪在我的墓碑前,请求一个瞎了眼的盗墓贼帮我翻动我的遗骸
我的鬼魂是一个年幼的马脸,在少年的一场批斗会上,我捡了一袋骨灰
是的,“我被一群正义的人代表权利的人押送到这里”,成为“金黄的鸟屎”,“我跪在天空下”等待处决,但“如果没有封条,我就要大声说出我爱你”, “不同的是我承担的罪”,但“我来到我的墓前,敲打我冰冷的墓碑/我来到我的墓前,敲打我坚硬的白骨”,“我跪在我的墓碑前,请求一个瞎了眼的盗墓贼帮我翻动我的遗骸”,这样的自我施善,是何等的情怀。一个完美的人格,闪光的胸襟,就是这样炼狱出来的,读了此诗,自我人格的丰腴与高大便站立在天空之中。
周瑟瑟的诗是一座大金矿,我在这里仅就他的情怀截面试图打开一个小窗口,然而还是不及,因为他的诗歌的精神的丰富,更不要说他的诗歌语言、意象、意境、技巧的拓展,他站当代先锋诗歌的前沿。
他的现实主义的立场和超现实主义手法的运用,他的善的情怀与犀利的目光,他的乡村足迹与历史大时空的眼界,他的乡土的温存与战士的锋芒我都不去触及,他对材料的提取、过滤、拼撞、合成的胆量与能力,他的诗歌张力、指向、精神的衍生等奇特效果也不去触及,因为他建立的诗歌大厦辉煌而浩大,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言说的。
2017年12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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