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洛先生《诗美学》读后
李元洛先生的《诗美学》,是一部饮誉当代诗坛和学界的诗学理论批评名著,在内地和港台地区都产生了持续广泛的影响。三十年前,我就曾听闻过李先生这部名著,那时购书困难,虽然未能购得拜读,但在心里,却是不时念想。三十年后,终于捧读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印行的《诗美学》修订版,感觉真如品啜陈年佳酿,滋味醇厚,让人一读之下,陶陶欲醉。《诗美学》不仅是一部名著,而且还是一部巨著,洋洋60万言,真所谓“建章宫殿不知数,万户千门深且长”,其“宗庙之美,百官之富”,非寻常可以管窥蠡测。这里仅就读后所见,谈几点不成熟的感想,就教于李先生和与会方家同好。
一是结构宏大,体系完备。《诗美学》全书十五章,涉及了诗歌创作和鉴赏的方方面面。对《文心雕龙》的“体大思精”之评,可以移作《诗美学》的总体评价。仿照龙学的体系构架,我们可以对《诗美学》进行如下梳理:第一章“诗人的美学素质——论诗的审美主体之美”,是诗歌创作主体论,从生活与心灵、先天与后天、才华与学力、思维与感觉、想象与创造等维度,全面论说一个诗人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可以适用古今中外所有诗人,是一篇宏观、通用性质的“诗人论”。任何诗歌文本和诗美形态,都是作为创作主体的诗人创造出来的,没有诗人,何来诗歌和诗美?所以首论诗人,直探本源。第二章“如星如日的光芒——论诗的思想美”,第三章“五彩的喷泉,神圣的火焰——论诗的感情美”,可以说是诗的本体论,一切文学艺术门类,所表现的内容无论多么丰富复杂,析出的晶体无非是“思想”和“感情”两大方面,诗歌自不例外,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诗歌和文学艺术诸门类的质的规定性。第四章“诗国天空的缤纷礼花”,第五章“如花怒放,光景常新”,第六章“云想衣裳花想容”,第七章“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第十章“五官的开放与交流”,第十一章“语言的炼金术”,第十二章“严谨整饬,变化多姿”,第十三章“高山流水,写照传神”,这八章分别论述诗的意象美、意境美、想象美、时空美、通感美、语言美、形式美和自然美,探讨诗歌美感构成的各个层面,可视为诗的文体论,也可视为诗的创作论,在这里,诗体的美感形态与创作的匠心孤诣,是体用不二、弥合为一的。第八章“白马秋风塞上,杏花春雨江南”,第九章“尊重读者是一门艺术”,分论诗的阳刚美、阴柔美和含蓄美,可视为诗歌的美学风格论。第九章的内容又和第十五章“作者与读者的盟约——论诗的创作与鉴赏的美学”有一致之处,这两章不仅从创作主体、诗歌文本着眼,更从接受主体——读者的角度着眼,可视为诗的鉴赏论。作者在殿后的第十五章,着意强调读者在诗美创造中不可或缺的积极参与作用,在结构上呼应第一章,全书以诗歌的创作主体诗人开卷,以诗歌的接受主体读者终篇,诗美创造的完成,也是全书论题的完成,整个理论体系显得格外缜密完整。
第十四章“以中为主,中西合璧”讨论“诗艺的中西交融之美”,这是近现代以来诗歌美学面临的新课题,在现当代新诗中表现得尤为突出。这个问题在古典诗歌中基本不存在,这是开放的近现代社会给中国新诗带来的“横移”因素,这里有古人所无的世界性诗歌资源,这是一个古人不曾闻见的全新的参照系。后面还要谈到这一章,这里暂且打住。
二是贯通古今,参酌中西。《诗美学》全书十五章,随着每一章论题的次第展开,著者以其渊博的学识为依托,对于古今中外的诗歌作品、诗学理论,左抽右旋,信手拈来,无不运用自如,恰切惬当。著者腹笥储宝之繁富,当代的诗歌理论批评著作似罕有其匹。以《诗美学》第二章“如日如星的光芒——论诗的思想美”第一节为例,理论方面,作者从《尚书·尧典》的“诗言志”切入论题,由“志”到“意”到“气”,先后征引了屈原《惜诵》、司马迁《屈原贾生列传》、曹丕《典论·论文》、杜牧《答庄充书》、胡仔《苕溪渔隐丛话》、魏庆之《诗人玉屑》、葛立方《韵语阳秋》、谢榛《四溟诗话》、叶燮《原诗》、鲁迅《摩罗诗力说》中的相关论说;诗人和作品方面,则以屈原、李白、杜甫、陆游、辛弃疾等中国文学史上的大诗人为例,涉及他们的经典作品数十首。这就从理论和创作两个方面,雄辩地说明了“真正的诗人,并不仅仅是一个写诗的人,而应该同时也是胸怀博大的思想家和站在时代前列的先驱”这一深刻的道理。然后放开眼光,从中国诗歌史投注到世界诗歌史,征引分析了歌德、普希金、雨果、拜伦、雪莱、席勒、海涅、惠特曼、佛罗斯特等域外诗歌巨擘,用他们的理论和创作实践,印证了这一节的主要论点:“重视思想,追求诗的思想之美,是古今中外优秀诗人共同的美学主张,也是古今中外优秀诗作的共同美学特色。”经过这样充分论证的观点,特别令人信服。其实,真理往往就是常识,但在一些特定的时期和场合,总有一些人背离或遗忘常识。我们认为,在当下乱象纷呈、常识匮乏、共识缺位的诗歌生态场域,重温《诗美学》中的这类是常识又是真理的观点,具有突出的现实针对性和重要的理论实践意义。
读罢《诗美学》我们可以发现,该书每一章都是先提出论题,然后旁征博引,由古及今,由中到外,从理论到创作,从诗人到作品再到读者,这样一层层推扩开来,全方位论证,多角度辨析,在章节的最后,再加以总结、引申和适度的瞻望。据我在阅读过程中的大致统计,每一章涉及的古今中外诗学理论著作均达数十种,引用和提到的古今中外诗歌作品则多至百余篇。我们读当代诗学理论批评鉴赏论著,论题集中在古代范围的很少言及现当代,集中在现当代的也很少上溯古典,讨论中国或外国诗歌的一般也较少互相指涉。《诗美学》可以说是打破古今中外一切疆界畛畦的一部通才通识性质的诗歌美学专著,这是《诗美学》全书的一大特色,这一特色更是集中体现在第十四章“以中为主,中西合璧——论诗艺的中西交融之美”里,正是缘于谙熟古今中西诗歌创作和理论批评,著者才能精彩地完成对于核心观点的申说:“坚定地立足于本民族的传统,同时又要以开放的心胸和眼光博采广收,以中为主,以西为辅,纵横结合,中西合璧,力求诗歌艺术的中西交融之美,力求中国新诗的民族化与现代化。”作者在这里实际上是为中国当代诗歌的发展指明了方向,这无疑是所有当代诗人都应当努力校准的一个正确方向。这种宏通之论,就不是诗学视野封闭狭窄、知识结构残缺不全、美感趣味怪异偏嗜、审美心理晦暗扭曲者所能够梦见的。
我们不妨把话题稍稍说开些。由于学科设置等原因,当代学者专家多而通才少,隅见多而通识少,详于古者昧于今,通于中者黯于外,几不能免。仅就诗学领域而言,此种局限就不为鲜见。这里仅举几个古典诗学知识欠缺的例子,比如有治现当代新诗的学者,在谈到胡适、闻一多等人三句一韵的诗作时,就认为中国古典诗歌逢双押韵,没有三句一韵的先例,这种押韵方法是从西方诗歌学来的。这样的说法,暴露出论者古典诗学基本修养欠缺的问题。三句一韵是从《诗经·魏风·十亩之间》就使用的古老韵式,在后世的七言古体中多所运用,惜乎这位当代新诗理论批评家所见不及,致有此失。再如1980年代,一些诗论家和诗人对于意象诗、口语诗的诗艺渊源的误解,1990年代,一些诗论家和诗人对于诗歌叙事性、戏剧化、互文性现象的误解,都是缘于中国古典诗学基本修养的欠缺。具体到作品评鉴,比如卞之琳先生的名诗《断章》,其主客体关联转换的手法,在南宋杨万里的《苦热登多稼亭》诗句“偶见行人回头却,亦看老子立亭间”,清人厉鹗《归舟江行望燕子矶》诗句“俯江亭上何人坐,看我扁舟望翠微”中,早已使用过;再如李瑛先生的《谒托马斯·曼墓》:“细雨刚停,细雨刚停/雨水打湿了墓地的钟声”,钟声可以打湿,唐代杜甫《舟下夔州郭》里就写过“晨钟云外湿”。论者知不知道古人的相关作品,对卞诗和李诗的评鉴肯定是会有所不同的。这也从一个方面说明了一位当代诗人,一位当代诗学理论批评家,在从事诗歌创作和评论实践中贯通古今、参酌中西的重要性。在这方面,李元洛先生的《诗美学》无疑是大家学习的榜样。
三是持平立论,美言说诗。《诗美学》的著者,是一位真正贯通古今中西的优秀理论批评家,惟其如此,才能在纵向的古今和横向的中西构成的纵横交错的时空坐标上,找准自己演绎诗歌美学的着力点。他避免了拘墟之士的偏执和自是,视野宏阔,目光如炬,总能看清缤纷的诗美样态的本真,指出追寻、创造斑斓多彩的诗歌之美的康庄大道。他从不剑走偏锋,不故作惊人之论,不追求那种片面的深刻。《诗美学》的每一章节,都是在融会贯通古今中外诗歌理论和创作的前提下,持平立论,指示诗美的鹄的和根本。著者秉持的基本观点是:“中国新诗应该纵向地继承传统,横向地向西方借鉴,以中为主,中西合璧;解决好社会学与美学、小我与大我、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再现与表现、作者的创造与读者的再创造的辩证关系;力求民族化、现代化、多样化与艺术化。”这样的诗学理念,当的起“最上乘,正法眼,第一义”之评。“入门须正,立志须高”,欲学诗者,都应该从《诗美学》这样的著作中寻得通向诗美的坦途。
当然,我们强调著者“持平立论”,这不是说《诗美学》的观点四平八稳,《诗美学》的著者是好好先生。事实上,《诗美学》的著者在关涉诗歌美学、关涉中国当代诗歌健康发展的大是大非问题上,是态度鲜明、敢于批评的。著者在胪列剖析古今中西经典诗作和诗论的正面展开过程中,总是伴随着对时髦风潮、盲点误区等时弊的针砭,比如对现代诗晦涩、病态、破碎、随意的批评,就彰显了一位真正的诗歌理论批评家的胆识与风骨。《诗美学》有破有立,以立为主,著者坦率地亮明了自己的诗美标准:“一是应有基于真善美之普世准则的对人生(生命、自然、社会、历史、宇宙)之新的感悟与新的发现;二是应有合乎诗的基本美学规范(鲜活的意象、巧妙的构思、完美的结构、精妙的语言、和谐的韵律)的新的艺术表现;三是应有激发读者主动积极参与作品的艺术再创造的刺激性(作家完成作品是初创造或一度创造,读者的非功利的主动欣赏是再创造或二度创造,任何真正的佳作,都是作者与读者乃至时间与历史共同创造的产物)。”这样的好诗标准,是真正的深造有得之言,绝非时下那类以艰深文浅陋的稗贩论者可以道出。它简约而又详明,平实而又深刻,是常识更是真理,是经过时间和历史检验、并将经得起时间和历史进一步检验的不刊之论。
《诗美学》的理论观点是持平的,但该著的行文绝不平铺直叙,绝不是常见的直白干瘪或艰涩佶聱的那种论著文风。诗歌是有些唯美的文类,评鉴诗歌的文字,也应该带有一点唯美倾向,如此才不至于辱没诗歌之美。比如古代大量的诗话词话曲话文话著作,都写得非常漂亮,读之颊齿生香,令人回味无穷,极大地增富了所品评的文本的美感魅力。但这个好的传统,在现当代没有被很好地继承。现当代像闻一多先生、李健吾先生、李长之先生、林庚先生那样能写出漂亮的诗性浓郁的评论文字的学者,并不多见,因此,《诗美学》这部煌煌大著的文字之美,让人更觉可贵难得。《诗美学》不仅有理论性,而且有抒情性,不仅有思想性,而且有形象性,不仅有知识性,而且有可读性。全书十五章,都是著者精心结撰而成,每一章的开头,都由一段或两三段比喻句组领起,用《诗经》的比兴体,一上来就吸引并抓住读者,激发起读者浓厚的兴趣,加之全书的“理性文字”都带有程度不同的“感性血液与文学色彩”,所以,一旦你捧读此书,便会有欲罢不能之感,在且惊且喜、乍思乍悟的心理状态下,愉悦地完成对这部充满诗性的理论巨著的阅读,并从中获得极大的教益。
2017年8月 写于洹上扬子居
李元洛《诗美学》研讨会论文·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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