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晗生,诗人,译者。生于1972年,文学博士。诗作发表于《诗林》和《中国诗歌评论》等刊物,著有诗集《暮色》和《露台》等,诗歌批评及研究文章发表于《上海文化》和《新诗评论》等刊物,亦译有米沃什、史蒂文斯、洛厄尔及乔治·西尔泰什等诗人作品,现任教于广州科技贸易职业学院。
经过多年寂寞的锻造,连晗生的诗,剔净了滑动于语言表层的浮华和炫示,孤独表现为间接力量,净化了语言的肌理,情感的缠绕和内省的峻视则让诗歌获得了复杂的外观。如此多的问号,如此迟疑的尺度,一个孤独者在内心孵化出了一个对话者,它像一个影子存在着,关切但不发声。大量使用碎块的词和短语,让诗的节奏趋缓、低沉,就像花园小径的砖块、石板断断续续地铺着——这里适合阅读的散步,而不是奔跑。摩托车、羽毛球馆、汽修铺、菜市场、通讯器材店、银行、商场、保险公司、茶叶批发市场……这类城市景观性的语汇、地方日常的生活场面以白描的方式频繁入诗,它们被貌似旁观者的低声部语调所提及,生活庸常如斯,仿佛另有深意。诗中的情感和玄思根生于此时此地,一种哈姆雷特式的迟疑境遇,在岁月的流逝和较量中,个人的痛苦渐渐化成沉思的素材,从不断质问走向接纳和安然。《露台》所触及的,正是自《古诗十九首》以降中国诗人常歌咏的主题,“哀而不怨”的音调对于中国读者的耳朵是多么熟悉。
——徐登峰
时代的钟点
当针尖插进血管。殷红的血液
染过对面湖水。厕所里走出一个个受刑的人——
而在道路颠簸满载车箱的里面
也驮来了亿万猪只泪雨滂沱的岁月遗言……
2000
下午的电视
他们在下午来到,亲切的客人。
在门边,他们驻足微笑。
她穿着短裤,弹性的
小腿。他,随意的衬衣,
洒脱的身姿。我起身欢迎;他们
走进屋子(手指勾在一起),
环顾着房间的周围:就如平常的琐事,
一台电视在闪现。他们在电视前面坐下:
他,坐在茶几旁边的椅子;她,在茶几前面,
身体投入电视中。他问起我的工作;我谈到昨天的事情——
而他舒展双臂,背靠向椅背;又望向墙上的装饰,
一幅1998年的日历(以及一盏烧坏而没有
更换的壁灯?)。而她坐在电视前头
稍高的椅子,令她整个身躯映入眼帘:
那惹人注眼的浑圆的小屁股,弹性的
小腿,细腻动人的汗毛(毛孔)……哦,当时光细抚
这安祥的下午……他也看着电视机,他也注视着
电视机——但他更关注她凝视电视的表情,(他寻找着)
而她背向他。于是他把眼光落在她那小山丘般的背脊上,
落在她柔软的(气息萦绕的)腰肢上,他的手指
仿佛得到召唤,(情不自禁)伸向它——
她回过头来(明白了什么),向他,狠狠地
瞪了一眼。他以挑衅的眼光回敬——这种对峙(眼神交流)持续了
三秒钟,(请想象这一切)然后微笑不语——
把眼光移开。哦,请略去这一切(别人都
浑然不知)。下午安静……喧闹的是电视里的足球;
然后是一则过时的乏味的新闻:一桩树林边的特别
事故。空气中燃动着炙红沉默的烟蒂,莫名的烟雾
飘浮。于是他把眼光移向茶几上面,零散的书籍,
移向墙上的衣服,和日历上。哦,当时针移动,
这落寞的下午……然后他又找到她:那个背影,
造物者勾画出的整个痕迹!(曲线!)神秘的自然风景!
那令人神往的小山般的后背,柔韧倾泻的腰,它的下面——
一条小溪,一道清泉奔流;接着是自由伸展的
弹性的大腿、小腿,清晰的令人屏息的纤细汗毛……
——他的手仿佛得到了启示,(不由自主)
伸向她的身躯(腰肢)。她用手拨开了。
然而他的手并不气馁,他的手再次伸向她的腰肢
她用手用力拨开了。然而他的手
还是并不气馁(他不甘示弱?),他仿佛得到了
乐趣他又把手伸向她——
她用手拨开了。他又伸手
她又拨开。他再次伸手她再次……
天啊,我又如何能懂得这情人间的秘密游戏!——
2001
启 示
(“我经历了……”)
即使那样,今天——
应当记起,牵系尘世的莫名眼神:包含
事物无声的过去,越过未来
受惊的真实:
心紧缩而坚持;承受下午
轻柔的打击。安静的阳光聚集成型。
坐在一块石头上锻炼勇气。
2004
岭湖山庄
散步后归来,周围在
黝黑之中:房屋,山野,
围拢的湖水。面前的栏杆
也模糊不清。——能听到脚下
淙淙的水流,竹叶在
那边的沙沙声。而雨滴开始
从天上下降,从黑暗的
密集的空中飘落,溅在我
皮肤,干燥的毛孔上。
站在路边,远远看见
那闪光的东西:距我们百米之远;
在隐约的山岭间,漆黑的
湖面上漂浮。曲折的
仿木桥,引领我们惊奇的
视线,直到它的轮廓——
绵延的塑料灯管,围成
轻盈的曲线,在我们的赞叹中
玲珑得几乎浮起——
周围在黝黑中,湖边的灯火
开始点起,能看到对岸,树影——
这么熟悉!这是我一直
不愿正视,不敢面对的
某时某地见到的情景——
亭子、灯光和倒影,还有
水草的飘摇,在黑暗的
包围中,似乎在重演古代
某种暂时的辉煌,
树木摇动着,山岭呈现
隐约难辨的轮廓,一切已开始沉睡——
芭蕉叶,楼房;转角处的
暗影,模糊不清……当雨点,从空中的
黑暗扑落;有某种物质,
已来到我的人生。周围如此
陌生,伸手可摸到漆黑
……事实上,我已永远
丧失了某些东西。
在树影幢幢的路间,我还敢
猜想房间迷糊的黑暗?
——那旋转的痛苦,就像
消逝的光阴,似乎在表明
从来就不会有的存在!看不清
上坡的路。白天的台阶
在哪里?爬山时偶遇的
翩翩的蝴蝶,现在,栖息于
某个幽暗的洞穴?
亭子在湖面飘浮;那
持久的沉默……在某种期待中,
我们踩着仿木桥,走向
浩淼的湖心。望见对岸树影,听着
自己的心跳,而仿佛在
惊魂不定的梦境。——最后意识到
自己,置身于一个
空荡荡的飘摇的船舱:被黑暗
封锁,向雨水敞开——
除了仰望夜空,向来
孤单无援!当悲悯从黑暗中
瓢泼而下(怎样也不能
阻止),四处飞扬,
溅落在石凳上,在手臂上——
毛孔本能的收缩:冷!——
(我期待那真切的感受,
和周围的联系,胜于某种恒久
意识摧心的苦痛?)
……可以辨认,黑暗中
粼粼的波纹,在无言地
传递。微弱的雨滴
轻敲水面,然后消溶在
陌生的地方,浑然无声——
此刻,轻轻的薄雾
从湖面蒸发,弥散——但或许为了
某个理由,我要触摸侧面
山岭面目含糊的朦胧。
周围安静下来:是雨点
停下焦急的脚步?天空酣睡着,
泛着红光。只有远处嗡嗡的
推土机的声音,人们
挖着道路。银色的雨丝悬在
莫名的山谷。夜空中——
光点闪动着:有人在航行;
又消失在浩瀚中。唯有大地的水田
在黑暗的郊野沉思。
黑暗令湖水静止,坚硬
如地,沥青油般发亮(几乎
可踏上!)可以看见对岸
走廊的灯光,仿佛
清醒的痛楚,(那或许是
古代的马厩)。没有往事——
没有服务员,在那边聊天,
晾着床单。而在湖边,浴后的
楼房已四处浮现。
没有星光,周围在淡蒙中——
树影轻摇。亭子在湖面
飘浮……夜幕覆盖了有层次的远山:
有某种忧伤,在某种黑暗中,
某种致命的东西
从天上下降。看不清万物——
从没有过去与将来。一直
没有人世,我也一直
居住在天上。
2008
下午的形象
(是这样吗)
躺在床上,思忖着——
这么多年,吃完饭
就是如此:困乏难当,像沙漠那个摇摇晃晃快要栽倒在日晕中的
跋涉者?却能知道隔壁:有人
打开电视,杯子碰撞桌面,
偶尔咳嗽几声——一个永不倦怠的实在,在客厅蠕动着——
我明白,要在
声音中入眠……这么熟悉的经验,这么相似——
就像多年前和朋友们
相聚的日子——过去,现在,完全
叠合在一起!同样的
感叹:生活丰足,
饱满,就像电视传达的。那么多翩翩的形象——
在大街上,在床边;随处飞起,
随地栖息(而在广阔的四方,更多
无声的部落)……持续着,
这是一个完整的
世界:就这样,就这样——
持续着……但是什么正在消逝?(抹去意识的远山
痕迹)拉扯着,是什么正在——
离开……我漠视,但要完全蒙蔽完全
忘记它并安然睡去是
多少难啊!——你能明白吗?
2008
心爱的天空
难以启齿。确实不该,那么今天
为何愿意——
敞露,那本应像耻辱珍藏像污渍爱护的秘密:
那一天,我坐在车上——
有点得意,能感觉
投来的眼光;因为我身边坐着一个
刚刚认识不久的
美丽女孩——当然我不会去理会那些
惊羡的表情,在这
乱糟糟的公共汽车,我的心中只有她——
我向她讲述发生在
我身上的种种
奇遇,能搜集到的所有
笑话(有意透露我的才识、见地以及近来不知不觉
培育的幽默感);不时
穿插对她的关心
和询问。窗外的风景忽忽而过——那么多的
商店,那么多的
车辆。我们望着两边的行人,沙子般
聚散着,载东西的平板车在街口等待——
光线在大厦顶端闪现,
清风的芬芳
不时拂来……然后车子缓缓驶入郊野,
在两侧简易厂房林立的道路颠簸——
我引导她去看
窗外的景物:几只鸭子,果林,远处的
一座水塔;眺望几块正在
开发而稍显凌乱的土地……同时
在心中轻轻
赞叹她的美:光洁的颈脖,蒲公英般的绒毛……
那脸庞的天然的丁香气息
——给我多么
美好的感受啊!(这些你都会明白)——这是一个崭新的日子——以致我
忘了所有的苦痛
和世界的存在……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这样
持续了一段路程;从什么时候
开始,我才发现
某些东西——我才发现某些东西
被我忽略!——她的眼睛好像……好像
在望着窗外,窗外的
什么东西——而仿佛在倾听——果林?远处的山坡?
她的视线正在
那片白云上攀爬,像个耐心的登山运动员……
她在想着心中的
一个形象,或者,某个时候
某个地方某件
事情?——不,不会说出我的失望——因为这并没有关系,
因为与此同时——在那僻静的内心——
我同样离开了
她——速度比她还快——(简直是厌恶)——最后
几乎是奔跳——以致
离视野越来
越远……终于成为一粒人影——
渐渐走进自己——
心爱的天空
和青草的,寂寞的大地……
2008
露 台
(对诗人身份的承认)
小巷唱片的歌声,时光的
无言缭绕;鸟的啁啾和翻飞
唤醒了远处
溪流和树的想象,而我想我终于明白了
自己——
我空有这一切的爱却
毫无作为,例如我不能获得她的感情;例如
我在这城市
日复一日的贫瘠;例如面向瞬息虚空之风的
奔袭而毫无防备……那为何我还保持着仿佛
无知无觉的天真
情怀,以及无声无息的美好感愿——
面向那无言
环绕的东西——并且自诩为眼望
它们(把握它们)的
难以割舍的
“温柔母亲”——我把大街上的哗动市场里的叫卖工地间的震骇
和咖啡馆灯光下的悄声细语,看作
至真的事实;我把刚才所见那小女孩手执
她弟弟的小手,走在
巷子里——视为莫大的善;我把晾衣绳上的衣裳——
在此刻,风中的拂动
归为流泪的美——那我为何还是
心不在焉——无论在你们谈话时,还是我独处时——
时刻提防着……
至关重要的事情的发生;我屏息倾听,
或者耐心等待
(等待什么?)——空中顿时
有水流过,伴随着鸟鸣或馨香;然而我却不能为这一切命名——
然而它们也不因我的
奋力挽留而径自流逝——我为自己的
含糊其辞而
万分羞耻;我为自己的萎顿失策而
无地自容,而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自己:
我空有
这一切的疼痛却无法述说;面向那一刻的苍茫无声
而无从表达,
不得不——
对那个身份的承认。
2011.9-10
诗脸谱栏目主编:宫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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