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想要描述他，几无可能。
他太小、太远。小的部分，
用指甲抵达，还是太小。
而远: 是用一辆自行车，冲入黑夜。

雨纱，迎头蒙住一个焦灼者。
无数的汽泡在炸裂，在击败一个人
生命的颓荡。水珠撞在胸前，
那将是——谁在欢叫？

稀稀拉拉的灯火、杨树、野草和黑暗
包围的土坟，一直都在。都在飞行。
我用一种速度告别，神秘的启示：
正在生长的，或已然寂灭的，
都将是灵魂最慷慨的细软……

2
一九九五年，四月一日。他的哭声
比道路更远。从北集乡到冯陈小镇
“岁月，欲使我弯下身躯
我不能黄金散尽！”
于是不断冲破他给的细雨、兴奋
和冷雾——

苦难，消化一个人
的过程，如同赶路。
我们的一生。其实……其实都是
在走向稀释。
当一个人稀释到不能稀释，
我们总是叫他，虚无，或“他死了……”

3
少年时弃善，喜欢刀子和匪患。在北集
一条短街之上，职业像一张地痞的脸谱。
怀中的铁链，抽打过无数的异端：
水龙头 王本初 牛羊肉 刘耀民 鱼贩子 谢小雨
厨师 陶小万 农药 丁家苧、李文贺 木工、家具
陈忠文 泥瓦匠 孙二丛 茶馓贩子 徐志清
兽医 吴四、王徽 大队书记 孙茂宏
街道饥饿，人心痛苦。不折不扣的
流氓与恶斗。流水的鲜血与叫声。

那个被鱼叉刺伤的理发师父亲
没有在记忆中喊叫，只是缄默
拖着左腿，走向烈日。
那个被剪刀扎中肩膀的果贩父亲
没有喊叫。（很快，他就被苹果
梨子、柑橘等等败军，裹挟而去……）
叙述这个场景，很多人想到了“滚”字，
仿佛他变成了一个球体，
仿佛他也是水果之一……
后来，更多的“那个他”
更多的变成了一页历史。

理发师命运，果贩的行踪，
全部消失在一个人的鬓角。
风吹走了眼前瘦弱的尘埃
和远方飞翔的大鸟，我还是
没有喊叫。
扔掉铁链，拿起一把尖刀
拍击动物的脖子。
在响声中，一次次寻找
喉咙，与肥胖的动物命。

4
我杀戮。把黎明杀成黑夜。
白炽灯，疲惫、枯黄；
草屑油腻、血污、腥臭。
冷寂中布满虫鸣与昏暗。

入夜，洗净屠刀。仔细搜索……
屋后英雄的毛竹，已顶天立地。
退居二线的江湖，黎明，站在
每个人脚前。
看看太阳、麻雀和鸽子……

庭前，枣树平静，晃动着耳垂。
晨光之下，它对我耳语：
嘿，今天，你会想起谁？
大号的光、小小的身体，
我的孩子，站到枣粒当中
谢绝生活的窘迫和四壁的萧然……

5
六岁时，他学会了，真正的哭泣。
我把刀插进猪的脖子，他内心抽噎。
把刀拔出，他大哭不止。
血，滴进沙土，造成一些小小的塌陷
如同他的心被疼痛击中而往下一沉。
冬天寒冷，生活强大，我能做怎样的努力？

靠近。不能满手血污。屠夫的虔诚
来自放下屠刀，或握住儿子的手指。
手臂的柔情，第一次，像一条围巾。
我从夜空中，指出一颗条件尚可的星星，
告诉他：“你看，未来很远，
但，还是会发光的……”

6
妻子把一盆滚水泼到地上，
声音很像一种死亡:粉身碎骨。
随后又是一派孤独。孤独。其实
是内心深处，自发的一段回声。
“搓一搓自己的手指，
就会知道生活里有什么。”
我没有直接告诉他，那是盐粒，或光芒。

7
害怕善，被过早取缔，他变成刀子的刀子。
害怕职业，会伤害更多。动物命，已是其一。
害怕刀口制造，一去不返的绝望和满刃的血腥。
害怕一种隔阂，比如铁和镜子
直到破碎，都无法进入内心的恐惧是长远的。
而想到植物，痛楚就自然地减轻。
再见了——尖刀、小片儿和钩子；
再见了——粗砺的刮刀和斩骨铁。

院墙西岸的黄昏多么难得，
夕阳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8
日落西山是真的荒凉，
树枝与树枝撞在一起，没有人会想到“莽撞”。
暮色集结而来，鸟雀扇动翅膀，
一群人，悄悄从门前走过。

在这瞬间，我们都是现成的，
都是这世间——最微不足道的
颗粒物。

9
所幸还有突然发生的鸟鸣，让我们
对夜以继日的新生活，不怀二心:
边抵抗边热爱吧。仿佛它有两个阵营。
他递一张画纸。花是红的，草是绿的。
年幼的、衰老的人，脸庞，
简笔、凝滞、没有上色。
他们仰头看着一只固定的风筝
在油菜花头顶。
花田。大亩、居中，四周空旷
像一捧巨型的花束。
这很符合规律:孩子的人间
应该是这样的。

10
我们难掩内心的强大……
远处。大河冰覆，油菜花被稻谷取代。
去日的风筝像一个父亲，被黄土掩埋。
他用手指，戳中纸上的，某个空白
当作一颗心——

“爷爷在时，风筝，在天上飘过……”
此时。院门关闭，柴堆整齐，
场院干净，鸡鸭入笼。
四面持久空荡……我转身进屋——
夜幕降临，人怎么生活，已不重要。

11
白炽灯在头顶挣扎，灯光扑闪。
梦，在不断改善。玻璃上
趴着无处可去的昆虫，时而抱紧，
时而冲撞，恰似一种茫然
处在虚构中。
一个人空手扫屋子，灰尘、废纸、毛发……
一切旧物会不会对今天不忍心？
墙壁上，一枚铁钉拼尽了全力，悬挂
一面肖像。但铁锈残暴，还是在说：
时间不能移，时间不能移！
像一个坚硬的事实，被牢牢地钉在那里。
那张最后的面容，已不能创造更多
翻转的可能。
不再关心，疾病、贫穷、儿子
和即将无他的时代。
而是用最后的命在喊：命运——
这是一个父亲，一生都没有掌握的。

12
一根红烛在对面燃烧起来，
火焰那么旺盛，太像一个假象！
而悲伤冷峻，时刻强调盛大
如舞会退场的消亡。
啊——生命是真小，小至
一只微萤……

儿子放下画纸，当着哀伤的面喊我。
站到灯火一侧，光亮就改善了我们。
幸福当如此刻：身后有人叫你。
拿好碗筷，摆好桌椅……
他爱我，没有任何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