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1045一1150)是宋诗特征最典型的代表,从而与宋诗成就最杰出的代表苏轼齐名。后人无论是褒扬宋诗还是贬毁宋诗,都往往“苏黄”并称。但是黄诗历来受到许多误解,要想读好黄诗,必须破除两种严重的误解。
首先要破除关于黄诗内容的误解。流行的几种文学史著作中曾指责黄诗是“形式主义”、“反现实主义”、“内容不外是儒家思想和禅学思想的反当”,等等。现在这种说法不大有人提起了,但人们谈到宋诗的写实倾向时,总习惯于以梅尧臣、苏舜钦、王安石、苏轼、陆游等人为例证,很少有人想起黄庭坚,仿佛黄诗与反映现实是绝缘的。事实并非如此。
第一,黄诗对当时的民族斗争与政治斗争有鲜明的反映,如《和谢公定河朔漫成》讥讽北宋朝廷一味妥协的对外政策,又如《和谢公定征南谣》谴责大臣好大喜功、轻启边衅并给人民带来战祸。黄庭坚还毫不掩饰地抨击“新政”的扰民后果“劝盐唯新令,王欲惮独活。……县官恩乳哺,下吏用鞭挞里”(《二月二日晓梦会于庐陵西斋作寄陈适用》)这些诗敢怒敢骂的作风与其友苏轼并无二致。
第二,黄诗对民生疾苦有深刻的描写。在诗人笔下,农民在平时就过着悲惨的生活:“穷乡有米无食盐,今日有田无米食!”(《上大蒙笼》)碰到灾荒更是身临绝境:“老农年饥望人腹,想见四溟森雨足。林回投璧负婴儿,岂闻烹儿翁不哭?未论万户无炊烟,蛛丝蝎涎经抒轴。”(《次韵子瞻与舒尧文祷雪雾猪泉唱和》)农民贫困的根源是急征暴敛:“尚余租庸调,岁岁稽法程。按图索家资,四壁达篇窗。掩目鞭扑之,柑杨相推帐。”(《己未过太湖僧寺得宗汝为书》)诗人在《虎号南山》中更剑拔弩张地表达了对暴政的愤慨:“虎号南山,北风雨雪。百夫莫为,其下流血。相彼暴政,几何不虎?父子相戒:是将食汝!”上述黄诗在写实的深度和广度上都并不逊于今人津津乐道的梅尧臣《汝坟贫女》、王安石《河北民》等诗,那么,指责黄诗的人为什么对这些作品视而不见呢?这要部分归因于黄诗的流传情况。
原来黄庭坚50岁时为自己编了一个诗集名《退听堂诗》,他当时正因修史之事受到政敌的迫害而听候勘间,所以把那些讥刺时政(主要是对新法)、反映民生疾苦的诗都删去了。后来最流行的黄集《山谷内集》即以《退听堂诗》为基础,今人读黄诗也最重视《山谷内集》,《山谷外集》、《别集》次之,而存诗400多首的《山谷诗外集补》几乎不为人所知,无怪乎这部分黄诗要受到忽视了。
其次要破除关于“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之说的误解。黄庭坚论诗时曾提出“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之说,金人王若虚指责那是“剽窃之黔者”(《淖南诗话》)。王氏此论对后世影响很大,时至今日,在一些批评家心目中,“夺胎换骨”几乎成为“蹈袭剽窃”的代名词了。对黄氏诗论的误解又殃及对黄诗的理解,人们顺理成章地认为黄氏作诗也喜蹈袭剽窃。此外,黄诗的流传情形也加强了这种误解。黄集的版本非常混乱,流传至今的尚有十来种,还有许多已经亡佚(如《南昌集》、《山谷精华录》等)。这些黄集中窜入了不少伪作,其中有两类最易引起误解。
第一类是黄庭坚书写过的别人的诗,据现存的黄氏题跋及别人在黄氏墨迹上的题跋来看,黄庭坚的书法作品中既有古人或同时代人的诗作,也有他自己的诗作,且往往不注明诗的作者是谁。这样,当后人替黄庭坚编集时,就常把黄氏墨迹中的他人之诗也误收进去了。由于黄庭坚书写他人诗文时常常是凭记忆默诵的,所以与原作可能稍有出入(或者原作本有异文),这种稍有改动的诗作遂被人们误认为是“夺胎换骨、点铁成金”,进而又被指责为“蹈袭剽窃”。例如所谓《黔南十首》,那本是黄庭坚“偶尔戏书”的白居易诗,却在当时就被人看作“点铁成金”,尽管黄庭坚闻此大笑:“乌有是理!”(见《道山清话》)但后人仍把它们编入黄集。
▲黄庭坚书寒山子诗
第二类是黄庭坚把别人的诗稍改数字以示后学“作诗之法”,例如《内集》中《睡鸭》一诗,与南朝徐陵《鸳鸯赋》中的四句仅异数字,任渊注云:“山谷非蹈袭者,以徐语弱,故为点窜,以示学者尔。”这种做法在当时的诗人中是习以为常的(如王安石就有多例),并无攘夺他人之诗为己作之意,但黄诗仍因此受到误解。
其实黄庭坚提出“夺胎换骨、点铁成金”的本意是要更好地借鉴、继承前人在诗歌语言艺术上的成功经验,这在“世间好语言已被老杜道尽,世间俗语言已被乐天道尽”(王安石语)的宋代,是具有积极意义的。而黄诗中对此法的实践也充分体现出求新求变的精神,试看一例:
《夜发分宁寄杜涧史》
阳关一曲水东流,灯火族阳一钓舟。
我自只如常日醉,满川风月替人愁。
后二句是从欧阳修的“我亦只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离声”(《别滁》)翻出的,欧诗立意颇新,而黄诗更是翻新出奇,出人意表:诗人强自排遣,借酒浇愁,但满川的风月却为之愁容不展,物尚如此,人何以堪?因为清风明月本是使人感到舒畅开朗的景物,为什么会“替人愁”?这个“愁”字当然只能来自诗人心情的投射。如此化用前人成句,确是“点铁成金”的妙用。所以尽管黄诗中有不少“夺胎”、“点铁”的作品,但刘熙载《艺概》中仍说他“能于诗家因袭语漱涤务尽”。
作上述说明并不是想给黄庭坚戴上“现实主义诗人”的桂冠,也不是要把“夺胎换骨、点铁成金”尊为诗学的金科玉律。事实上黄诗的主要内容并不是写社会现实,“夺胎换骨”在黄氏的诗论和诗作中也不占主要地位。只是因为对黄诗的误解流行已久,读者必须破除先入为主的误解眼光,才能细细领略黄诗的妙处。
▲清乾隆五十三年(1788)树经堂刻本《黄诗全集》
现存黄诗约1960首,按题材内容可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即上文提到的反映现实的诗,有比较积极的思想意义。第二部分包括宣扬儒家教义及谈禅说玄的诗、挽诗、与亲友馈赠物品的代柬之诗等,内容比较苍白,思想意义不大。这两部分作品的总和约占黄诗的三分之一,人们对之或贬或褒,争议纷纷,其实它们并不代表黄诗内容的主流。
黄诗的主要内容是第三类,即思亲怀友、感时抒怀、对自身生活经历及生活情趣的吟咏等。这些诗是封建社会中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的心声的真实记录,是一个敏感的诗人的生活感受的形象表现。它们的表现范围也许局限于官衙和书斋,但其中仍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它们的表现方式有时稍嫌朦胧隐晦,但并没有窒息诗人鲜活的心灵。例如咏兄弟之情的《和答元明黔南赠别》、歌颂友谊的《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之八、写生活感受的《过家》、《上家》、以及题画诗《老杜洗花溪图引》、咏史诗《书摩崖碑后》等,都是情文并茂的好诗。应该指出,这些诗的题材取向在北宋诗坛上并无多大的特殊性,它们的独特之处在于诗中的人文意象特别密集,文化意蕴特别深厚。
这个特点首先体现在黄庭坚爱咏书画、亭台楼阁及笔、墨、纸、砚、香、扇、杖等物,这些对象本身即是文化产品或与文化活动,有关之物,自必构成人文意象,不必赘言。其次也体现在其他题材中,例如茶本是生活用品,但黄诗中的茶则成为文人雅致生活的内容,从而具有深沉的文化意义。
《双井茶送子瞻》
人间风日不到处,天上玉堂森宝书。
想见东坡旧居士,挥毫百解泻明珠。
我家江南摘云腆,落碳霏霏雪不如。
为公唤起黄州梦,独载扁舟向五湖。
茶被置于高雅的文化环境中,又与文士的文化活动及高洁志趣相关,从而蕴含着深厚的文化意味。王士禛说“黄集咏茶诗最多最工”(《花草蒙拾》),其奥妙正在于此。人们对此往往有所非议,认为是脱离了生活。其实文化活动不但是人类生活的重要内容,而且是高级的生活型态。黄诗的人文意象和文化意蕴正如宋元文人画的内蕴一样,极其微妙地反映着诗人内心的情感律动,是值得我们重视的。
当然,黄诗更引人注目的是它独特的艺术面貌。前人论黄诗艺术,多称其“生新瘦硬”,其实“瘦硬”仅是黄诗的一种风格倾向,只有“生新”才是黄诗的艺术生命。“生新”是与“熟、陈”相对而言的,追求“生新”本是北宋诗人共同的努力,不过黄庭坚在这方面表现出更强烈的自觉性而已。黄一再声言:“文章最忌随人后”(《赠谢敞王博喻》),“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以右军书数种赠丘十四》)。他一生的创作过程中都贯彻了求新求变的精神,下面分别从结构、意象、声律等方面举例说明。
黄诗无论长篇还是短制,都包含着多层次的意思,诗人在安排这些层次时不是平铺直叙,而是回旋曲折,极吞吐腾挪之妙,长篇如五古《过家》、七古《次韵子瞻题郭熙画秋山》,都是层层转折,且跳跃性很大,诚如方东树所评:“每每承接处,中亘万里,不相联属,非寻常意计所及。”(《昭昧詹言》卷一二)短诗如五律《次韵刘景文邺王台见思五首》和七绝《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之五,也有类似的结构特点。试看后者:
司马巫相昔登庸,诏用元老超群公。
扬给当朝天下喜,断碑零落卧秋风。
前三句写司马光东山再起满朝欣喜的情景,第四句一笔兜转,推出了秋风断碑的凄凉画面,颇象电影艺术中的蒙太奇手法。用黄庭坚自己的话来说,这叫“作诗正如作杂剧,初时布置,临了须打浑”(见《王直方诗话》),也即象参军戏中的“打浑”一样,在结尾来一个出乎意料之外的转折,以意脉的突然断裂在读者心理上造成张力。黄诗结构的特点使意脉时断时续,若隐若现,有如“草蛇灰线”,结果是在诗歌的层次之间留下想象余地,耐人咀嚼。
▲黄庭坚像
黄诗的意象十分新奇,诗人善于用新颖奇警的比喻,例如“文章功用不经世,何异丝巢缀露珠”(《戏呈孔毅父》),“曲几团蒲听煮汤,煎成车声绕羊肠”(《以小龙团及半挺赠无咎》),可谓道前人所未道。他也善于用平常的字眼组成新颖的复合意象,化臭腐为神奇,例如“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寄黄几复》),字面颇为陈熟,但经过奇妙的组合,使温馨的回忆与凄凉的实境形成强烈的对照,从而在整体上呈新奇之感,所以张末称它们为“真奇语”(见《王直方诗话》)。诗人还擅长侧笔烘托、遗貌取神的手法,例如描写水仙花:“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是谁招此断肠魂,种作寒花寄愁绝。”(《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咏》)以洛神衬托水仙之幽艳神态。又如写竹:“程婴柞臼立孤难,伯夷叔齐采薇瘦。”(《寄题荣州祖元大师此君轩》)全然不写竹之外貌,只以古代的志士仁人来比喻竹之高风亮节,颇能传竹之神。
在声律方面,黄诗有两点特色:一是句中音节之奇,如“公如大国楚,吞五湖三江”(《子瞻诗句妙一世乃云效黄庭坚体》)、“心犹未死杯中物,春不能朱镜里颜”(《次韵柳通曳寄王文通》),音节打破常规,句中自有跌宕,矫健奇峭,别有风味。二是音律之拗,主要是拗体七律。拗体七律始创于杜甫,黄庭坚学杜且大力发扬之,在黄集311首七律中竟有153首是拗体。施补华说:“少陵七律……山谷学之,得其奥峭。”(《砚佣说诗》)即指拗律而言,试看一例——
《题落星寺》
落星开士深结屋,龙阁老翁来赋诗。
小雨藏山客坐久,长江接天帆到迟。
燕寝清香与世隔,画图妙绝无人知。
蜂房各自开户墉,处处煮茶藤一枝。
此诗的平仄没有一句是完全合律的,但拗中仍有见律处(如第二句第五字应仄而平,以救第一句第六字及本句第三字之拗),全诗声调拗峭奇崛,很好地衬托了诗中远离人世、幽僻清绝的境界,堪称声情并茂。
此外,在用典、对仗、炼字等方面,黄诗也都体现出奇特不凡的特色,限于篇幅,不一一细谈。所有这些特征互相配合,互相融摄,从而使黄诗在整体上呈现生新的风貌落向时也给人以“瘦硬”的感觉,因为转折陡急、声调拗峭等显然会使人觉得老健刚劲,也即“硬”;而侧笔烘托、避免陈熟(包含唐诗的风华色泽)等又使黄诗呈筋骨嶙峋,即“瘦”的外貌。生新瘦硬,这就是黄诗的个性特征。
当然必须补充两点:第一,黄诗追求新奇也有过火之弊,例如《和钱穆父猩猩毛笔》,用典深僻,不易读懂。又如“露湿何郎试汤饼,日烘荀令住炉香”(《观王主簿家酚酸》)以美男子喻花,弄巧成拙。第二,黄诗风格不是自始至终一成不变的,其中最显著的变化是他晚年的诗逐渐向平淡质朴转变,例如《新喻道中寄元明用筋字韵》、《跋子瞻和陶诗》,归真返朴,毫无作意,与早期诗风如出二手。
如果我们在读黄庭坚诗时能常常注意其中蕴含的求新求变精神,就较能领略其特殊韵味,也有利于对黄诗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作出较公正的评价,因为黄诗的新变正是宋人力求在唐诗之外另辟新境的结果之一。
>>>原题《怎样读黄庭坚诗》,载《古典文学知识》199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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