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庚子年，在中国人的眼里
早已烙上灾难的印记
如果可以
我应该带上香烛、纸钱、鞭炮等
以故乡人祭拜桥娘的方式
走向长虹桥
为因瘟疫而亡的魂灵超度
为活着的人祈福

2.
二十年前的春天
我孑然一身
两手空空地走向这座桥
那时的我，年轻气盛
没有想到低头去数一数石桥的台阶
桥东堍的寺院圮废失修
林木初醒
我听着嘟嘟的货船声
兴致颇高地在桥上奔跑
满眼春光
那时的风很柔，很软

3.
二十年后的冬天
我带着庄重与敬意又踏上这座桥
同样是两手空空
每上一个台阶
时间就每抬高一个刻度
构树、野草、青苔
以坚韧的生命形式依附在古桥上繁衍生息
野菊花捧出了一簇明亮的笑意
向桥下经过的船只
招手——在夹缝中寻求生存的意义

4.
在历来不缺桥的城市
走过的桥，也是我们走过的路
人都是这样走完一生的
桥可以来回地走
即使某天轰然倒塌
走散的石头又重新组合
以苍老陈旧的面目
继续承载着一座桥应有名誉
和长虹桥应有的历史
——建于明万历，后毁
康熙五年、嘉庆十七年重修，再毁
光绪六年重修至今一百四十年
历经兵燹，岿然不动

5.
我第一次数一座桥的台阶数
桥西五十六个台阶对应桥东五十六个台阶
麻点的条石
擎起七十二点八米长的拱桥
我坐在桥顶想一些与桥有关的诗和事
卞氏的桥啊风景啊
一闪而过
崇祯七年至十一年
一条画舫载着桃花美人数次穿过最中的桥孔
载着江南名士的欲望
寄居于勺园
顾梁笔下的《虹桥画舫图》——江南人的《清明上河图》
喧嚣的市廛，看热闹的市民，鳞次栉比的船只
麇集在河埠头
迎接另一个鼎盛的王朝
刻上异族入侵的耻辱
同样的耻辱——
1945年，日本人走了
一队“忠义救国"伪军穿过桥孔
给小镇带来新的苦难
……

6.
所有的苦难和受过苦难的人
在桥下随流水浩浩北去
我沿着河岸往南走
以诗人特有的方式观望一座桥
落日下的长虹桥
“抛出三枚连体的金戒子
戴在大运河的三根手指上”*
诗人曾经这样描述运河上的另一座石桥
我喜欢这种独一无二的描述
再次走向石桥
一步一个台阶似乎太长
两步一个台阶又显得局促
我偏偏以这种很不协调的步伐
丈量一座桥的年龄

7.
深不可测的水让人敬畏，也让人恐惧
四只似蛟非蛟的水怪
（第一眼，以为是四只蛤蟆）
盘踞于桥南桥北的四个水泥墩上
恐吓过往的船只
与这座略显单薄的古桥保持应有的距离
如果当年也有四只水怪守着城池的北门
足以阻挡魑魅魍魉
它们以狰狞的模样张开血盆大口
吞下历史的回音
一头是帝都
另一头便是人间天堂

8.
迎着落日往回赶
驻足回望
一座石桥在运河上张开了翅膀
以飞翔的方式
听着佛音，浸润着香火
继续它千百年的修行
一边是禅宗圣地的清修
一边是圣歌缥缈的祷告
两种文化的碰撞
都是为了小镇的安宁与富裕
重修后的寺庙以金碧辉煌的屋宇衬托石桥的苍老
一株金色的银杏是旧时之物
我在一块规整的碑文中寻找那个修桥的名士
一串长长的文字里隐匿着数万银两
于是，我脚下的每一块石头
都值得顶礼膜拜

9.
一座沉默的石桥和一条冗长的水道
一对绝妙的组合
在月夜铺开三张圆满的面孔
桥上走过的人影
如同月波里涌动的光辉
诉说着桥与人的故事
故事里的人走散
独留一座石桥在运河上守望着故人归来
来回穿过的船只
载着一船的烟火与愁怅
向南向北
延续着另一个年代的颠沛流离


备注：“抛出三枚连体的金戒子，戴在大运河的三根手指上”，出自邹汉明的诗句

陸一山人.202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