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西，向西 列车上的诗歌    


向西，向西  列车上的诗歌之一：  我的世界从渭南闪回



18年前这些沿途的植物还没有长大
楼房还没有建高
所有的庄稼跟我一样瘦弱
却健康茁壮


列车路过中
总能清楚地记住一个名字——渭南
18年前坐的是慢车
渭南站中停
还能下站买些小食
现在是快车
渭南在车窗外的早晨一闪而过
就像我一生中记住的那些村庄
也像一闪而过的渭南
似乎已经忘记
又在心底很久


那些滑动在车轮下的铁轨
咿呀咿呀勇往直前
这声音不管慢车还是快车
都不曾变过也不曾衰老
车过南方的广东，湖南，湖北
现在正式进入西北


六月三号的早晨
云雾遮挡了阳光
成熟后的麦子因为雨季扑倒在地


我担心农民的收成减产
直想从飞驰的列车里跳出去
把那些倒地的麦子都一一扶起


渭南和倒地的麦子一刹那就让我回到30多年前的大河
那时我似乎也站在地头
用青春少女的眼泪祈祷被大雨滂沱后的麦子


那时，我都没有想过
我未来的世界里
这些倒地的麦子居然离开我的人生如此久




向西，向西。列车上的诗歌之二：  我看不到秦岭的山 



老铁路边的红砖房还在，
久远地老旧地掩埋在新的高楼大厦里，
连时光里的过去都没有人想知道
车上的人聊着广州，深圳，
聊着孩子的南方，
从最西北到南海，
一代人已经成为过去。


老铁路上的铁老大除了聊他的女儿，
还有他退休后在南方的生活。
他看到那些老铁轨，
眼神都没有变换，
两代人的老铁轨，
他和父母的青春都在轨道上。


现在，他坐在车上，
卧铺狭小的空间里是从新疆到南方的全部铁路线。
缩短的时间里是他和父母长长的回归路。
他是广东潮汕人，
父母从潮汕到新疆支边铁路线，
他就成了铁路线上的新疆娃。


宝鸡站后面是秦岭，
秦岭北后，南方就到了休止符。
老铁路沉默着回忆他的几十年，
我想念着秦岭山后汉中的枇杷，
还有朋友的妈
汉中是我唯一把秦岭南和秦岭北区分开的地方。


在宝鸡站停下来的瞬间，
汉中穿过秦岭，
把我去过的夏天又还给我，
那是一个凉爽的小江南，
黑米饱满，枇杷甜润，
那里的金丝猴在山上。
朋友的妈站在家门口，
风传过来她叫我的名字声音。




向西，向西。列车上的诗歌之三：  回不去的故乡



满车的方便面味道吃出了新疆拌面的声音
满车的瓜子磕出每一个地域名字
你来自哪里你到哪里下站
你的故乡把你出卖


从天水开始的甘肃
一个省从南方到北方
从湿润到干旱
从丰满到瘦弱
不仅是地理上的符号
还是每张旅途中的符号


天水下着雨
雨淋湿了铁路边的庄稼
青青黄黄的绿被南方拿走
接下来是更稀少的绿
更多裸露的黄土塬


在甘肃你就知道天水对于甘肃的位置
那是帝王府里的春光
是西北以西的南方
是甘肃黄土塬里唯一湿润的嘴唇


新疆的女旅客看着窗外的黄土塬
用新疆普通话对别人诉说
我的孩子送到甘肃婆家
一个月回来
孩子的脸成了红红的
满嘴的甘肃话
我再不会把孩子送回甘肃了


甘肃之后就是我的故乡新疆
女旅客的话响在我的耳边
我的脸蛋红红的烧烧的
像被南方人抽了一巴掌


我在往回家的路上行走
叫故乡的名字却在我身后远离
我越离故乡近
越胆怯着不敢告诉别人
我在回家的路上







西行，西行。列车上的诗歌之四：  兰州之西



阿春，我刚好路过你家
兰州停靠了20多分钟
我没敢跟你说我在你家门口
我知道如果你知道
你会带着白兰瓜带着油香
来见我


黄河从你家门口流过
你曾告诉过我多次你住在黄河边的心情


18年前我差一点留在兰州
因为给你妈想买点新鲜猪肉
一层煤黑覆盖下的猪肉
让我赶紧逃离了兰州


那时你在南方
你不知道我在兰州
有一天你坐在南方我的家里
咀嚼着芒果切片说
辛亏你没留在兰州


你没有说出口的理由里
是雾霾遮盖的天空和黄土
你怕雾霾伤了我的眼睛


你还在兰州的空气里
行走在上班回家的路上
天水的雨随着列车带到了兰州


我希望这片雨把天空上面的灰色尘土
洗涤干净
至少在你想起南方时
你从黄河边的家门口对望着我
告诉我，黄河穿城而过兰州
那也是一方洁净的城


阿春，车要走了
你的白兰瓜和油香给我带到南方好吗
在我家的旁边
你也有同样的家






向西，向西，列车上的诗歌之五:    我眼前飞驰而过的庄稼地     



在早晨的七点
阳光穿过每株植物
就像我刚刚起床睡眼惺忪
那光亮正好照进我的身体

窗外的豌豆花正紫色地开放
麦子刚刚抽穗
油菜花也刚好打开芽苞
你们用我曾经熟悉的样子
一一呈现在我的眼前
就像等待着为我送行


我突然怦然心动眼含热泪
那些失去的光阴里
唯一没有失去的仍然是这些庄稼的颜色
还有它们挺立田野的风光和坚守


不是每一块土地都能长出同样的庄稼
有的土地已经荒芜也无人耕种
有的土地被工业化建成高楼
而这剩下的在我眼前的庄稼
被车窗摇晃却无比珍贵


我都不需要知道这块土地的名字
也不需要知道停靠的站台
这些庄稼绿在我50岁的眼睛里
绿在我行走的西北大地
也绿在我身后的新疆
它们是长在我灵魂的故乡





向西，向西，列车上的诗歌之六:  黑暗穿过隧道光亮照在我身上



来去往返我都在同样黑暗的隧道
坐在不同的窗户看东西方向
隧道很多屏蔽了手机信号
往往返返都在回家的路上


我甚至在无信号的隧道里
喜欢这黑暗里的穿行
不需要动脑筋
睁眼和闭眼都是一样黑


黑隧道里是声音的家乡
他们各自夸赞着陇西的腊肠好吃
四川的腊肠更好吃
他们的声音无比自豪


甚至连硬座车厢
都把家乡的表情无限制的张扬
那些打包的行李挤满15号车厢
也把家乡的脸挤在人流里


黑暗穿过隧道
光亮照进我的身体
只有黑暗中的黑
我才毫无怀疑地辨别出
你来自哪里
你的故乡在哪里
你离家回家的路
都在我的旅途中




西行，西行，列车上的诗歌之七:  我不能改变的事物



一个男孩在三号卧铺车厢奔跑
他在我面前摔了个跟头马上笑着爬起来
我来不及扶他
他已经和其他几个孩子玩在一起
一个说要跟男孩结婚
一个说要娶媳妇生孩子
还有一个说
男孩怎么能跟男孩结婚
旁边的大人笑在清晨的阳光里
这片透进阳光的列车点是湖南
她刚被暴雨侵袭洪水漫过庄稼的田里


她的大地是湿润的墙皮是湿润的
她的铁轨是湿润的空气是湿润的
她湿润的表皮下是刚刚经历过的灾难


其实早在新疆启程时我就知道湖南的洪灾
朋友阿清说，湖南发洪水了
我说我知道
没有听说列车停下来
她再说江西也发洪水了
我说我也知道


Z232正常运行在潮湿的铁轨上
车厢里的早餐叫卖仍然喊着
阳光从湿润的表皮层里打在窗玻璃上
湖南岳阳正点停站


所有的都是我无法改变的事物
他们在该发生的时候发生
在不该发生的时候也发生
他们在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经历


如果我能改变所有的事物
我希望湖南的暴雨江西的暴雨
下在西部大地那些干旱的庄稼地里
下在荒漠化的草原上
下在那些等待着每一棵露珠的草叶上
下在灰尘飘起汽车尾气弥漫的空气里


如果我还能改变某些事物
我希望我们拥有的善良
可以滋润万物
让我们每一个孩子都能快乐
让每一个老人都能幸福
让每一个凋敝的村庄都能鲜活地存在
让每一个年轻人都能健康有序地
和这个世界亲密对接








西行，西行，列车上的诗歌之八:  西行在身后我将到达家



过了长沙，西行线已结束
西北和南方分界成标志
谁的西北谁的南方
谁在漫漫长路里留念又思念


孩子们不停地跳跃着喊着
我看到了花生长在地里
我看到了苦瓜
我还看到了小嫩芽在叶子里
她们看到的植物都有了南方的符号


我眼里的窗外在一个月内都有了变化
六月油菜花还是绿的
七月油菜花已黄
六月麦子还黄在地里
七月麦地已经收割留下麦茬


在同一辆往返的车上
我从南方到西北最西
我吃着新疆饭喝着新疆酸奶泡干馍馍
说着新疆话又变成了准新疆人
我丢失的所有日子都在新疆一一找回


在返程的Z232车上
我带着同学刚炸好的油饼子
西红柿黄瓜杏子馕饼子
带着一身新疆味道
从新疆人变成南方人


我眼里的世界
在晃动的列车上从白天到黑夜
从隧道到铁轨
从西北到南方
从青涩的葡萄到玉米田
从哈密瓜田到橄榄树
从荒漠到绿洲
从贫瘠到富庶

在我身后的所有声音
我都把它留给了新疆
留在了声音发出的那个位置
那是我从新疆带出来的声音地图
我留下的和带走的
都是18岁时的那个飘着长发的
如今50岁仍然长发齐腰的我


西行已在身后
我归来不归来
家都在两头
一头西北
一头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