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言

这是一封被浆糊黏上的信
我努力地用写诗的手
撕不开
我努力用锃亮的剪刀
剖不开
这信里装的是父亲
捎给儿孙的话
我必须一个字一个字
郑重其事的默念于心
这封信没有邮戳
更不需要署名
邮政编码的红色框
显得空荡和醒目

 

 


熟睡的父亲

父亲在旷野里睡着了
留下了空荡荡的房间
成为蛛网的天下

河流已经唤不醒父亲
炊烟叫不醒父亲
雨，悲伤的唠了一夜

 

 


悼念父亲


1

父亲，睡入火中
干净到只留下一捧灰
它迷住了我的眼睛
我长久的跪着，悲痛不止


2

父亲的世界，不是我的世界
我们不用明白彼此
父亲走的时候，好像在等一个人
远在他乡的伯父


3

父亲穿上丝绸的寿衣很体面
父亲活着的时候，习惯穿着打补丁的衣服
土里，没有按照父亲的意愿，埋下躯体
只能埋下一个灵魂
装在窄小的骨灰盒里

 

4

我买了一块墓地和碑
没有按照父亲生前的意愿
偷偷埋在西沙河边
我把父亲的照片烫在石碑上
并把家人的名字刻在父亲的身旁
让父亲入土为安


5

碑上，没有刻上去的字
那个苦字已经深深烙在我的心里
我现在和父亲一样，很多事都是咬着牙
硬咽下去


6

叮叮当当凿出父亲的名字
好像凿在我的左心房上
叮叮当当凿出所有家人的名字
好像凿在我的右心房上

 

 

 

 

雨

雨，雨又一次落在梧桐树上
雨后的黄昏，寂静而空旷
知了又站在高枝上
像我一样，嘶哑的叫喊
父亲在黄昏中离逝
不再用耳背，在屋檐下听雨
不在用老花眼，在屋檐下看雨
不再从瘫痪的病床上，抬起眼睛
问我：雨停了吗？
雨一直下，雨滴
溅在父亲的墓碑上
溅出父亲凿刻的名字
溅出亲人的名字
陪伴着父亲

 

 

 

我活在父亲最后的目光里

在哭和挽留之间，父亲走了
走的决绝和彻底
此刻，时间静止在哪里
明亮的灯如此的悲伤
父亲像一首离去的诗
难以捕捉意象
父亲的名字离开了户口簿
父亲最后的话，还在震颤
有力的音节
我活在父亲
最后的目光里
此刻，父亲一动不动，
像一个句号
我的迟疑，像一个顿号

 

 

很多人的名字被父亲的眼睛合上

父亲离去了
像炊烟离开了烟囱
很多美好的事物离开了悲伤
走出父亲的老花眼
像是走丢了很多颜色
水灵灵的菜园在换季
很多人的名字被父亲的眼睛合上
焊接在电线杆上的麻雀
一池静水
精神的河流
高耸的白桦林
金黄的麦田
一块离开了父亲的眼睛
包含人间的黑暗
此刻已挂在长夜的脸上
星星是悲伤者的眼泪

 

 


说起父亲

父亲是带着遗憾走的
父亲沉睡在明亮温暖的土地
对着野草大发雷霆
教育野花别在野了
这些话我都能听懂
我在梦中享受父亲的训斥
午夜，我像是一个鬼魂在游荡
和父亲说起了磷火
提到了墓碑上一家人的名字
说起失去另一半的孤独的母亲
只有靠着一盏灯的光亮取暖

 

 

再写父亲

我再写父亲
一下子就写到了深秋
父亲沉睡在它的耕种的
几亩薄田里
写到母亲无助的痛哭
写到父亲日渐弯曲的背影
写到父亲被大雪下白的发
写到迟暮的落日
写到父亲的老胃病
写到了我和父亲谈去年的收成
旱收和涝灾，除不尽的害虫
写到高昂的农药，肥料，灌溉费用
写到不能再低的粮价
写到防地震，要打死养了多年的大黄
写到年轻时就得了肝硬化的三爷
写到父亲的老泪纵横
父亲说，村里每个人的死法不同
有的成吊死鬼，有的成饿死鬼
触电也是死，喝农药也是死，跳河也是死
进城一不小心也会被车碾死
偷盗杀人放火者，找死
老实人的穷死和累死
我写到了早起卖粮的父亲
眉毛和胡须上结满了深秋的霜

 

 


昨夜，父亲是一块燃烧的煤

炊烟羞愧的低下头去
鹰在下跪
溪边的树，倒过来读父亲的名字
读出一条庄严的河流
落日是父亲眼里最后的一滴泪
草木含着隐忍的泪
雨水把新立的墓碑擦亮
擦亮一个高大魁梧的树名
我深爱的父亲，一生铁骨
手握挖煤的铲，挖出远方
挖出儿女的心事
昨夜，父亲是一块燃烧的煤
冷却了下来
而我，像极了一首悲伤的诗
念出诗中深渊一样的词语
念出一座儿时的瓦房
蹲在贫穷的村庄

 

 

 

睡过了

我把喜欢的地方都睡过了
我睡在潺潺的溪流边
睡在青草地
睡在寂静的大山
睡在无垠辽阔的草原
睡在母亲狭窄的土屋里

我和飞鸟一块睡过很多地方
我和流浪狗一块睡过很多地方
睡在城市凌乱的工地上
车站的走道里……

我常常睡在故乡的岸边
那条可以让我沉睡的母亲河

我把喜欢的地方都睡过了
在这个悲伤的凌晨
我睡在父亲睡过的金色麦田

 

蹲着的父亲

父亲蹲着
像土屋蹲在村庄上

像一大袋粮食
蹲在平车上

像炊烟
蹲在屋顶


像心中翻腾的河流
蹲在两岸之间

像一只孤单的老鹰
蹲在山头

昨夜父亲，改变了姿势
平躺在土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