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县城的陋室里听琴,煮茶
落日溶化于几十里外的黄河,月亮升起在东边的善护山。
我知道,李白兄要来,陶潜兄要来,刘伶兄要来
这些天上的星辰
即将光临我的寒舍:吟诗,饮酒。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曹孟德也将路过崭新的人间,我得备好一坛老酒
一醉方休,人之一生
不过是度过难忘的三天:昨天在酿酒
今天在饮酒
其实,醉翁之意不在明天
而在于这三个难得糊涂的对饮者
——高不可攀的高
——遥不可及的远
——方寸之间的心。
且让我对酒而歌,不问人生几何
且让我携酒而行,不叹浪里浮萍。
来,看一看这万里江山
有爱的地方
就可安居,有美的地方就可安心
只要内心微醺
人间万物,哪一个不是一滴倾心之酒。
二
桌布是白色的,我亲手绣了梅、兰、菊、竹
藏香是朋友寄来的
弥漫着雪域高原上的清心药味。
一只羞涩的蝴蝶隔窗问道:还有多少美
没有被我们迎至心上?
一生之中,我们终将把最美的梦
酿成醇香之酒,醒着,就一次次抽刀断水
醉了,就将月亮看成马背上的夜光杯。
命运的水已经流到了心上
好,一半当泪去流,为生者流,为死者流
为天上的星辰流,为地上的野草流。
另一半,当成玉液琼浆一饮而尽
与白雪对饮,与清霜推杯换盏。
试问今夜
有多少夜行之人,将来路走成了去路
将小路走成了大道。
很久很久以前,张继就走到了寒山寺
杜甫就走到了成都草堂
巴颜喀拉山上的一朵雪不问前程
硬是走到了辽阔的渤海。
三
我知道我在等谁。
酒已斟满,酒香已经溢到栽了梧桐的门口。
趁此良机,让我回望片刻——
一岁时,我彻夜在寻找母亲的乳头
五岁时,我在乡下的院落里看到了一朵雏菊
十岁时,我似乎懂得了十字路口的斑马线
二十岁时,我小心翼翼地默诵:问世间情为何物……
唉,就要到而立之年了
我还是如履薄冰地读着
刘伶的酒后之言:……死便埋我。
不知生为何物
不知死为何物
不知,埋,究竟能埋住什么?
埋住了翅膀,飞翔还在空中
埋住了火,温暖还在世上;埋住了饮者,身后名留下来。
徒劳二字多么善解人意
无数的黑白只是为了验算一道难解的方程式。
我在客厅里点燃九支蜡烛,我陪它们流泪
还是它们陪我流泪,真的不重要
最难得的是我们依然有泪可流,就像没有酒杯
我们依然有酒可饮,没有酒
我们还可以饮誉,饮泪,如鱼饮水,长饮不止。
我一次次告诉自己:这里是人间,这里是鹊桥
我耗尽一生要等的人
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四
不要诱惑我
谁燃起命运的烽火,我都不会启齿一笑。
有一刻,雨点一样的文字
侧击着旷野中横陈的宋代大酒缸。
“劝君一盏君莫辞,劝君两盏君莫疑,
劝君三盏君始知。”
我们何不将斜阳当成红豆
何不把日夜奔流的江河水当成远行的朋友?
我在你的梦中醒来,你在我的梦中
继续做梦,来,凝视这生活中的每一朵必开之花
所有的花香都是人间佳酿
所有的玉盏金樽
不外是你我之心。
我模仿着苏夫子:把酒问青天……
天问,需要地答,还是人答?
既然饮酒不是一个问题,酒醉、酒醒
也不会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答案。
这些年,最难忘霸王别姬,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
酒后吐真言,饮恨等于饮酒
有多少离别
仿佛酒水不能分开,五谷与生活不能分开。
同样难忘,文君当垆
凤求凰,凰求凤,一样的爱,不一样的醉
原来,千古之爱
竟像不可多得的泸州老窖,浅饮,痛饮,都需同饮。
五
上一次,在林中迷路
我伏在一丛青草上似乎找到了归途。
不要总以为我是一只撒娇的蝴蝶
对于鼓盆而歌的庄周,我一言不发
递上一杯女儿红。
我不说饮,我说喝,我已经迎接了太多的当头棒喝。
酒神
诗神
都在我心上的寺庙里供着。
人生二字,人重要,还是生重要?
面对不肯停歇的长江水,我尝试着理解
酒中之真意,是不是
像大浪在淘沙,一杯酒
终究要淘尽世上的得失?
俱往矣,每一天都将重新开始
每一滴露珠
都是草尖上的烈酒,夜晚酿下,白天喝掉。
醉的,是眼睛
醒的,是视线。
谁说人海茫茫,我们就认不出圣贤寂寞的背影?
马车上的孔丘
伶仃洋上的文天祥
大观园里的曹雪芹
都会酩酊大醉啊!唯有一颗心,红透青史
独自醒着……
六
去年冬天
绕道洛阳白园,我在白乐天墓前静坐了许久。
听伊亭中,元稹、刘禹锡已化为明亮的光线
萦绕着我,就像一只白头翁的白
等待着无言的黑字。
“举酒欲饮
无管弦。”
能不能,用心弦代替琴弦,奏出不二清音。
我喜欢岁月的温暖,也热爱时光的清澈。
有时候
眼前一亮,一颗流星在远处落下。
风不会多,也不会少。
我独自坐在月亮下面。
读《诗经》,读《圣经》,读一张今天的报纸。
开卷就是启封
阅读就是豪饮。
我还真的分不清
一粒闪烁不定的磷火来自哪一片土丘。
掰着指头数数
有多少古人,有多少来者,酒就入了柔肠
醉人就不必说了
连李太白都会醉花间
连李清照都会醉花阴。
谁能把这万古愁当成千金一刻,谁就是以梦为马的人。
在梦与非梦之间
在花与非花之间,一个人也是无数个人
无数颗心只是一颗心,破镜重圆
无非是把镜子比喻成了月亮
“能饮一杯无”
无非是对另一个自己发出了孤独的邀请。
七
一连几天,我居住的小城都在下雨。
有闺蜜在电话里和我聊起杜康,我瞬间一愣。
有些事
是不容遗忘的,远在巴勒斯坦的达维什说:我属于那里。
那里,又是哪里?
一直有传说
一直有神话
一直有背井离乡,也有荣归故里。
而狄德罗,坚决地说:“我不属于任何人。”
不想再问了,一切疑惑都会长成不惑
所有的答案都是一只镀金的高脚杯
所有的问题
都像酒一样,倾倒其中,一杯接一杯
饮下吧,解忧,就是解放
我要向杜康致敬,不管你是人,还是酒
都需要许慎收入《说文解字》,都需要朱翼中
录入《酒经》。雨打尘埃
天上的雨来到人间就成了干旱者的酒
不必问谁是布雨的雨神
我们走到哪儿,天空就跟到哪儿
我们走向哪儿,光线就引向哪儿。
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还是唐朝的杜牧,一个牧童
就能让断魂者销魂,一万朵杏花
居然挡不住一面迎风展开的酒旗。
是啊,醉了
也能认出故乡,酒醒,却又不知身在何处
这多像南柯一梦,梦醒者
站在此岸,目睹雾与非雾散尽,彼岸的花一夜间全开了。
所有评论仅代表网友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