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我的堂弟小五
从遥远的北方城市来电
告诉我
待他回家时一定请我喝酒

理由很简单
无非是
他结婚时我未喝到喜酒
他的孩子满月时我未喝到喜酒
他家乔迁新居时我未喝到喜酒

这些喜筵皆是传统的乡情礼俗
作为姐姐的我却一再的缺席
这是多么的不应该
深感后悔和内疚

无奈空间距离给亲人之间制造了无形的
障碍
慷叹五弟少年时即离家为稻粱谋

小河里的水涨了又涨
河畔上的草绿了又绿
南飞的大雁归来又去

盼啊盼
终于赶在那年的中秋之前
五弟回来了
却累躺在家乡的北山坡上
再也不肯起来

是不是耍赖？
欠我的酒债你还没还呢

斟上满满一杯
五弟生前喜欢的“泸州老窖”
轻轻地洒到他的墓碑上

起来吧，老弟
已经四年多了
你说的要请我喝酒
为何说话不算数？

这杯酒我敬你
但你必须跟我说说
那么多年你是怎样在外打拼谋生的？
是怎样将自己的小公司盘活发展起来的？
又是怎样喝酒装醉把那个美丽的北方姑娘追到手做了自己的老婆的？

不许再向我描述什么你常在工地上与工友们一起豪情万丈地喝酒炸雷子，行酒令:
哥俩好哇，三星照哇！
五魁首哇，六六顺哇！

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你们的呐喊声
冲破屋顶
将工棚上呆立的鸟儿震飞

我知道，那只是你们用来证明
自己的民工身份真实存在，苦中作乐而已
这些都成过去式，我不想再听了

只愿听你的曾经的走南闯北的打拼经历
我要告诉你的是那些年我未曾向你说出的话:
出门在外，无论前路多么坎坷
一定记住保重自己的身体
家中有亲人等着你一起喝酒
该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捋起衣袖使劲将眼泪拭去
擤了擤鼻涕
挪了挪酸痛的膝盖
我在你面前跪着的狼狈的样子
你一定感到很可笑吧？

再次小心翼翼地斟满酒
举起杯:
起来吧，兄弟
这杯酒我先干为敬！

你欠我的酒债终究是要还的
来生我们还做姐弟

正当我喃喃自语时
眼前呈现一派奇异的景象:

那些春天里的花呀草呀
蝴蝶呀蜜蜂呀全像赶集似的
迎上来
定格在你的坟地周围

你的墓穴像是被谁缓缓打开
从里面游出的一条小蛇
倏地站立起柔韧的身子

一位戴幞头，着长衫的
男子，突然从空中长啸而来

嗜酒爱风竹
卜居必林泉
他咏诵的诗句如此熟稔

莫不是从草堂走来的诗圣杜甫先生？
欲上前行礼

却被一名身长六尺，容貌甚陋之男子持酒壶将我拦住:
且慢且慢
须等我饮了这壶酒再拜不迟

如此好酒？
莫不是写下《酒德颂》的那个嗜酒如命的魏晋名士“竹林七贤”之一刘伶先生？

正疑惑
一俊逸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去酒壶，哈哈大笑: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诗圣上前与之对答:
渭北春天树
江东日暮云
何时一樽酒
重与细论文

那不羁男子莫不是诗仙李白大驾光临？

未待我细辨
三壮男健步而来
一面如冠玉，唇若涂脂
一豹头环眼，燕颔虎须
一髯长二尺，威风凛凛
齐声吆喝:
快快斟酒
吾等拜为兄弟
同心协力，救困扶危
上报国家，下安黎庶

琅琅之声跃上云霄
莫不是那桃园三义士
刘备张飞关云长也来凑热闹了？

“新愁旧恨知多少，一醉氍醄白眼斜”
瞧，又一秀才醉醺醺拈须而吟
莫不是鸿篇巨著《红楼梦》的作者
曹雪芹先生来也？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恍若那旷世奇才曹孟德先生
也站在了我的身旁
击缶而歌

惊魂未定，忽见
我的大伯从一旁的棉花地里荷锄而出

顷刻
各路英雄豪杰消失殆尽
所有围观的春天里的精灵也逐一
退隐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荒凉的山冈上只有我与荷锄者默默对视

蓦然想起那年我的大伯在他小儿去世不久也离开了人世

顿觉头发倒竖，双脚踩虚
惊醒。俨然一人在屋
趴于餐桌，形若蜗牛

案上杯盘狼藉，酒气氤氲
我忠实的观众——
数只空酒瓶伫立其中
望我而忧

斜阳困于钢筋水泥之桎梏
就那么束手无策地看我一眼
逶迤而去
需要清澈阳光慰藉我混沌之脑

不喜夜色暗访
只想拽住时光尾巴
求证自己依然活着

移步窗前
放眼长空
彩云追日

天尽头
唯见一顽皮小孩骑在匍匐的群山
背上
正努力滚动一只硕大火红的铁环

秋风安谧
他们都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