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我,谈论李浩是困难的,也是羞愧的,并且因为我们属于同代又几乎同龄这一点,这羞愧显得尤为炽烈。同龄这个词,我是指我们都出生在1980年之后,这样一个具体的时空常常会叫人有种共鸣的命运感,然而那是什么呢,谁能下出定义或说清楚呢,再次引用江汀的话“我们大家都在一同触摸中国这只巨型的大象”。每当我提起或引用它时,我读到的是表面颓丧然内里的振奋人心,所以我愿意把“大家”这个词的范围缩小化,缩小化至我所交往和认识的诗人朋友们。而李浩就是其中的一位,是位置最特殊的一位。我读李浩的诗时间很久但专心不够,直到最近《还乡》的出版,一次整体的阅读才有胆量说出自己的浅薄之见,然而忐忑又是不可避免的。
《还乡》里的李浩,他使用的词语和他的生命经验已经不再是一一对应的关系了,不得不说通读完,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一本高度风格化的诗作,在之前的《风暴》和《我和你》中,其诗歌的句法和意象还相对贴近普遍的语法,借用身体的器官与物象的衔接技法也还是面目清晰,同时早期所展开的对话式言说,还能够令人联想到写僧侣时期的里尔克和写《门》时期的薇伊,节奏还没有达到后来如策兰般的干净、利落,而到了《还乡》,李浩已经完全发明了一种新的语言,对于我们这些读者来说,应该学习接受这种能见度很低的诗歌,因为诗人使用的简约技巧和间离技巧,使我们对其语汇的出处不敢确定,对其语义的解读充满怀疑,对其语法在拆解和还原之后得到的奇妙逻辑大为懊恼,就算找出每首诗歌背后的事件内涵,能够让我们参考出情感的音调、走向和物象之间的并置、拼贴,整体上那些诗歌还是密封的容器,始终保持着自己的多义与歧义。
那么这就意味着这是一种不可进入的诗歌吗,当然不是,只是你需要在信仰的层面上去理解、去把握他的诗歌结构,这样才会让我们接近诗人灵感的原动力。我们需要和诗人一起感同身受,与他一起呼吸和进行层层推进的换喻运动。
“混沌”加引号,是为了引人注意和引出更加丰富、甚至相反的意义,诗集中的第一首诗《我要走向上主的祭台》,就有着在“混沌”中命名的冲动,即使读者不具备《圣经》的知识,也可以想象出一次精神裂变的过程,让我们用直觉去碰撞诗人的直觉:
墙壁上死亡的噪声
在我的肺叶里
旋转着众多天穹中的
齿轮:肥胖的
利维坦,在我的灵魂里,
布满刀剑,并让天空,
下起了铁钉。永恒的光,
撞击着,地下的毯子。
上主,我多么愚蠢
我多么痛苦,我的身体,
如同勺子,在地上甜蜜地掏食
我的脑子。
李浩的写作或许可以称作是一种祈祷式写作,他的大部分诗歌主语是省略的,有时句中会出现“你”“她”,当我们知道了诗人是信徒,这些人称省略和指代的含义也就不容置疑,这就让词语的演进像是一个交付心路的过程,不仅如此,词语还不容分说地带上了忏悔的品质:
今天是礼拜天,地上的
电线头,划开我的手。
我的心,在主日的
祭台前,如同哀泣的
教堂。我将嘴唇上,
婴儿一般的圣水,吸入喉咙。
我的爱,在我的脏器里,
吞咽着城墙上的刀片。我的衣袖里的
成群的埃斯库罗斯,
聚集于午后的烛光,如同站在我身后,
看护我的椅子。我坐在长桌上,与我的身体中走出的
那个人,正在重逢。
《5月15日,圣神降临节》
通过忏悔,诗人最终的目的是把词语看作是能够用肉身的经验去兑换神圣的力量,每一个生命的残酷时刻,都凝结成了向上的求索、叩问,最敏感的人都深深体味到生命中充满了毁弃之物。于是在忏悔中,那些毁弃之物得以进入信仰的通道,物象不再有具体的时空性,依据其而附着其上的历史女神也悄然退场,我们的精神会上升到启示的时刻,而一个现代的信徒,那份永恒的犹疑是必然的,这种感觉就如在肖·奥布莱恩的诗歌中所描述的,它由诗人自己译出:
见证一只大水壶的忧伤
我们能够得到什么?
钻进一个老石水槽内,
像一条忠实而细心的狗?如果,我们仔细地看
向左斜依在窗台上的琉璃瓷片,好像
在模仿那窗,壁之目,瞪视,平日之空,庭院,大门
将我们引会微启之地,又觑送我们游离。
在命定的必然与偶然之间,我们还能寻回多少残存的忍耐?
这份犹疑包含对善的向往,这善中就对应着真实,对信徒来说,因为上帝的存在,就不存在所谓的意义缺席,诗的目的也就在截取的客体和犹疑的思绪之外,借助“你”已经确立了自己的“合法性”,即使我们经历了索绪尔的语言学和形式主义美学洗礼后,这种带着崇高性的语言色彩下,我们不会去想怎样读懂这样的文本,这种带着神秘主义倾向的写作,与其说是书写经验的场所,不如说是向经验敞开的花园。让我们设想一下,在信仰的光照下,每个词都会自动带有永恒和确定的含义,每行诗句都坦白着现实的卑微残酷,每声诉求都已经从“你”获取到了无声的应答,于是词语就变得和他生命的每一瞬间相关,与一片片树叶、一个个地址、一件件人事相关。但却是经过挑选的时刻,是能够转化成通往爱之瞬间的时刻,带着这份虔诚,就像是一遍遍唱诵的恒久不衰的祈祷词,一经说出,就主动纠正自身的主观性和不正确性。
而作为信徒式的诗人,他犹如是坐在忏悔室里的人,在黑暗、密封的空间中,他坦白、述说、祈求、祝福,脸朝向那个“你”,隔着栅栏,而这栅栏,就是词语的时刻。正如诗人自己所说:“我感觉我在诗歌内部行遍了千山万水、经历了人世百态与灵界中的各种奇象。我与之言说的那个对象,也在不断地探视着我的性格、呼吸与血气。她是那样的隐秘、幽微。她领我进入窄门前的光斑,走出当下读者的眼眶与视力;甚至使我热爱的词,在不断地通向‘封闭的世界’。而诗的本身,也在这个追寻真理的过程中,逐渐地被喧嚣、争吵、权势、利益、平庸封存起来,似乎在某个空气稀薄的极地等候着某些高明的来者,共同挖开那些诗中的金属、井盖、荆棘、窑洞、暗礁、光,以及地下的城市和世俗的天堂等等,直往封闭在诗中的那些隐蔽的暗物质与来世。”
(《还乡》,李浩著,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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