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鹰的翅膀

我看到了那只大鹰

闭上眼睛我也看到了那只大鹰

云端盘旋，滑翔，一动不动

铁锚般鹰影砸开万丈红尘

一声隐隐啸叫，自高楼缝隙垂下

——忽地

把我的灵魂拎进天空

我就要上路，背着尘世水井

高高万水之源，八月飘雪的群山

你凄艳的点地梅，雪灵芝，柔子草

你空旷苍凉戈壁

长河游虹系着如缨落日

澎湃马群，踏踏漫过人类额顶

不要把我的远行唤作漂泊

好心人，也不要把我的往昔

写成坎坷，十指连心的手

我要抚摸那壮丽山河，没有什么

能让我厌弃庄严大地

路迢遥，路艰辛

我三生有幸

坐在世界屋脊

我要看一看山下坚韧人类

挨近那丛千年不熄的篝火

倾听沉默寡言的老人怀抱的古歌

磕着等身头万里朝圣的人们是我同胞

那赶着牦牛的妇女，孤零帐篷边

怯怯笑着的女孩也是啊

我要看一看那里的生活

沐浴风暴，高寒，荒凉之中

大地上的生命闪耀的光辉

哎，我已上路，背着沧桑大梦

所有悲欢期待一次壮美雪崩

遇见天堂我也会回来

我还有牵挂，那些未了之事

大风啊把我半生荣辱一一搬走

尘世尘世，当雄鸡唱过

东方曙光又冉冉升起大地欢乐门楣

循着一声呼唤

让我再次，啼哭着投生

离天最近的孩子

只知道笑，离天最近的孩子

黑黑的小脸，洁白牙齿

从村庄、齐腰高的青稞地跑来

嘻嘻围着我们汽车看

给你们照张相吧，嘻嘻

嘻嘻地跑了，一会儿又围拢过来

一脸调皮和好奇

经幡，玛尼堆，一只鹰飞

看不见影儿的云雀在鸣啼

我多么想知道这高原的故事

你们上学了吗？看过电影吗

那个背着干牛粪的少女是谁姐姐

多好看的衣裳，她远远张望

自山坡那边出现又羞然消失

摇摇头还是听不懂我说了些什么

只知道笑，快乐黝黑的孩子

我们怎么像一个村里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如我童年

用衣袖，擦着鼻涕）

天湛蓝，高原寂静，云朵飘动

看到你们我是看见了自己

阳光里晾晒残破青春

笑声洗亮一颗旅尘埋住的心

这是在去拉萨的路上，在路边

离天最近缺氧高寒的旷地

上帝也不会知道

人与人，相互怜悯的一个仪式

未来的将是怎样的生活

又能为你们做些什么？慢慢长大

阳光照看的孩子，一群陌生孩子

是什么使我们休戚相关呢

同一个天空下，同一个人世

那朵云也许飘自我少年目光

这里的水要流经我的故乡

一切都有来由啊，“祖国”这个词

就能让我们认作兄弟

挥挥手就迢遥万里了

永难再见，永难再见

跑呀跑呀，追赶汽车的孩子

永不——再见，孩子啊孩子

你们让谁，一生惦记

茶卡一夜

一伸手就摸到细碎的波浪

我的额角传说的天河哗哗流淌

胸口夜泊夏季水声

星星在檐角，在草丛，在树梢

像天堂居民的眼睛

噙着幽冷、幽冷的光

这里大概是天堂郊区

遥想故乡星空下，暖风送来麦香

坐在小板凳上听天上的故事

一切都逝了，捉迷藏的夏夜

咿咿呀呀童谣，祖母祖母

顺着一条弯弯的小路往前走

我没找到织女、牛郎

大地上没有一盏灯

我也没有梦，天地阒然无声

三两犬吠荒荒，掀起更大的寂

黑透了的黑，静透了的静

茶卡夜，一口幽深的古井

一双鞋子就是我尘世的家

长长、长长的路啊

我已走了多远，还有多少路程

写“茶卡”在手心

挨着悲欣交集的蜿蜒的命运

路经这里命中注定

生死之间，冷暖之间，天地之间

我握响一个小小地名

长长、长长的路啊

在茶卡，一夜就像整整一生

记得茶卡之晨的初醒

阳光把我从黑暗和静寂中扒出

地平线上站着仿佛从未见过的太阳

也站着我的朋友，唤我启程

记得整个世界，啊整个世界

清晰，辽阔，万物富丽

在百鸟鸣啭的苍翠的岁月大树下

在一支人类颂歌里

突然一起，俯向我的心灵

记得我仰首喊了一声天堂啊

天堂似有所闻

在我胸中，怦怦、怦怦答应

邂逅麦客

也不知有没有倚门望归的眼睛

暮色，苍茫，高原

我乘坐的列车继续向西

窗外闪过，一首民歌里的窑洞

我想这就是你们祖祖辈辈的家了

一座座苍凉大山，万年大寐

压着一盏，一盏盏灯

那是兰州以东吧，黄河岸边

坐在月台上像一堆堆黄土

黄土里浮出黑红面容

回家兄弟，等着扒货车回家

镰刀斜躺身旁，漂着麦芒的汗水

还在滴答，滴答着你们的劳累

像闲坐自家院子倚着廊柱就睡了

醒着的，不时发出哈哈笑声

知道吗，高原上的兄弟

你们用一把黄土就止住血的镰伤

往谁记忆里，一下一下地疼

镰刀最后的喊叫，那乡愁

让谁无语，独自黯然怔忡

（谁向车窗外望过呢，二十年前

鲁西南平原，京沪列车驶过）

铁路旁一个抱着镰刀的孩子

烈日下望着远远的村庄

望着，望也望不到头的麦垄

直想哭。镰刀，我少年时的见证

也将是一个民族历史的见证

不知你们是否已踏上归程

兄弟，我想这就是你们的家了

夜色压着高原，黄土压着梦

压着一代代挣不脱的命

再远也是家，那桔黄灯光里

那大红窗花盛开的年年喜庆里

有父母，妻儿，在等

高原啊，静静月光下，谁家女子

谁家女子在唱歌呀

在唱歌呀，唱得那么好听

名叫油菜花的驿站

翻过混沌大山，就看到了

青翠谷底，拉萨河碧蓝的映照里

盛开的油菜花，金黄一片

坐下歇歇吧你这劳顿的赶路人

高原上的日光城不再遥远

坐在路边阳光和花香洗过的石块上

坐在这簇花

与那簇花，之间

近处有宁静寥落的村庄

羊群，牦牛，花母牛

细小的炊烟，我一直在看村庄屋顶

五颜六色的布缕，临风招展

宛若众多忙碌的手

宛若平原农民在麦场翻弄麦子

寻找什么呢？这样耐心恒久

似乎要把世上的风，一一找遍

你说，那叫经幡

寂寂河谷的油菜花

明柔四散的香，持续不断

我因此有了一次短浅的睡眠

点点鲜亮温暖搁在心上

人生旅途，最热情的慰安

歇一会儿我就走

还要走，哦一去，杳然

我已拜托一路上鼓励我的朋友

瞧，就是那位腰缠纯毛牧羊鞭的诗人

将三响鞭声，题在拉萨河畔

翻译过来，若将鞭声

翻译过来，就是我回到遥远

都市的家，望着书房壁上地图

一次怔怔地出神，就是

当我再也走不动了，白发苍苍

独坐深秋长椅或冬日炉火旁

一次幸福平静的微笑

就是回也回不去的青春

写也写不出的伤感

说也说不出的，对大地的怀念

从可可西里边缘走过

白雪斑驳了山地的八月

往里看一眼，神秘的可可西里

隔着淘金者的铁锹和他们脸上的青紫

隔着我眼含的一滴百感交集的泪

看不到你的斑头雁，白天鹅

乌兰乌拉，乌兰乌拉

处女般的湖泊

沿着青藏公路淘金者赶着马车

骆驼来，开着汽车拖拉机来

公平大地，慈悲的自然之母

最荒凉的一隅，藏着稀世珍宝

冰川与红尘之间

永冻层与熊熊欲火之间

啊黄金，黄金闪烁

黄金抱走的人们一去不返

掉下白骨于往昔阒无人迹的天边

莽昆仑腹地，可可西里

我的同类着魔一样地挖掘

不要拿走他们的呼吸，在甘肃

青海，有无数妇女儿童盼归的眼睛

苍苍茫茫，你深广的缄默啊

你缺氧高寒，四季多变的天空

随时都可砸下狂风和暴雪

黄金滚滚，越来越多，世界上

腰缠黄金的穷人。掘吧，争夺吧

挖吧，仇恨吧，什么

都跑不了，带着你们的手温

一切，重新放在大地上

从夏雨与秋风的缝隙走过

我不是淘金汉子，也非过客

无边苍凉涌驻情怀，也势将参与

明日的生活，匆匆一瞥中

我也遗下无言的关爱

生命的一部分，人生某一瞬间

在可可西里的遥远里

无声，无声地失落

谁能让你相信，永远的黄金

不能阅尽人间最后的悲欢离合

沧桑啊沧桑

吹打我，一颗褴褛的心

幽默戈壁

谁的歌在车外，扑棱了几下

翅膀，再也没了声息

黄沙蹲坐云头抽烟

散漫土匪，大风飞沙走石

戈壁蠢蠢活了，粗糙辽阔的肚皮起伏

里面装着花香，装着鸟语

许有一个旧时王朝

远去的盛世

天空扔下大火，车厢热胜

炒勺，这长路就是勺之柄了

煎我们，熬我们，消灭七情六欲

忽然想起我的先祖传令大军望梅止渴

四顾戈壁，无梅可望

伸出目光抓起远方隐约雪山

一口咬住，止不住千丈渴意

（我有苦命一条，想要，拿去

瞧，戈壁还嫌苦，啪

把我的灵魂，扔回肉体）

许是人类最后净土，都市

人挤人，没谁来此抢购地皮

轰跑人工绿肥红瘦扭捏作态

苍凉日月，狂风大雪，凛凛当关

我们也《再回首》，汪洋欲海

万假出没，咄咄撞人，想

日出天地辉煌，月落静阔沉雄

戈壁本色，英雄大气

（诸位来宾，看看可以，别想

久呆，去神山圣水聆听神谕之前

摸到一位诗人的“黄铜茶炊”之前

在此先接受，初级教育）

调整一下坐姿

我们的汽车就花苞了，奔跑

缘着细长入云的花枝

含苞未放多么美妙，如此想来

七尺须眉婀娜娇羞，变成

古典女子，生命盛大的朵

——开，商量着开到世界屋脊

苍天厚我

现在你被夏日白雪所环绕

巨壑，狂风，纤尘不染的峰峦

倚天长吟源源垂下神灵慈悲

你的额顶也栖满阳光深情

明媚，纯粹，天堂檐下的白玫瑰

衣袂飘飘，你不是花蕊

箕踞唐古拉山上，鼓石默歌

经历过千辛万苦的人啊

遥远遥远的山下是你的家

遥远的山的那边，是一个人

竭尽全力而诚实的生活，童年

少年，青春，远逝的岁月

今日你看不到母亲苍老身影

童年你爬上村头大树就能

看到她啊，看见母亲在田野劳动

站在唐古拉山上你看不到母亲

也看不到泗河岸边那小小的村庄

豌豆花，婆婆丁，红高粱

你是中国乡村一位瘦小善良的

农妇所生，故乡五谷殷殷喂养

你高大，你健壮，仪表堂堂

人子，不曾有叔伯兄弟姐妹

那个出世昏死一月的婴儿是你

父亲坟前怔怔的九岁孩子

雪地里走，寒风里走，破棉袄

揣着上学的干粮。中国乡村

一个孩子的命运。那个追着火车

奔跑的少年是你，十七岁乡村教师

是你。浪迹四方吃尽苦头的游子

一盏孤灯形影相吊的读书人

遍历千辛万苦，永怀美好憧憬

今日你要为你自己而感动

赞美，大地上所有坚韧生命

死过，饿过，冻过……在

海拔5231米的高处，摸摸心

还在，胆还在，头颅还在

哈哈，都能出色地工作

喊着加油加油在五道梁鬼门关

大鬼小鬼汗流如雨，搬不走

母亲赐予你的生命，抬不动

大地赐予你的体魄——啊人子

站在世界屋脊，你要以古老礼仪

向大地母亲鞠躬，向整个人类鞠躬

他们的美德哺育了你

永远没有仇恨的丰赡心灵

远去的年华不曾蹉跎

多谢了，曾经的众多不幸

把你逼成一支生活的恋歌

灵魂永远归己所有，肉体由命运

随便折磨。这时司机望了望

油箱里的汽油。这时你掂了掂

身上O型热血，向广阔壮丽人生

投去无限深情的一瞥

稀世美景，太阳照耀

愿天下人同享我的幸福与欢乐

晚霞徐徐，拭我双颊

在此我留下一滴人生大泪

那是感激之泪，向云天滂沱

曹宇翔，1957年11月生于山东兖州。1991年毕业于军艺文学系。大校，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全国新闻出版行业领军人才。著有诗集《家园》《青春歌谣》《纯粹阳光》《曹宇翔短诗选》《祖国之秋》《向岁月致意》，随笔集《天赋》。诗集《纯粹阳光》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

图片摄影：纯玻璃   版权归摄影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