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诗篇（组诗）


陈惠芳



★古潇湘★


 
1

 

将八百里洞庭
当成一方砚池
放在朝北的书桌上，静默
今天，我不磨墨
我要掉头南下，两袖秋风
直奔潇湘

 

没有赶上大唐气象
没有赶上南蛮流放

柳宗元独钓寒江雪的时候
我还在千年之后的摇篮里，春困


 
但我执意前行
因为湘江，因为源远流长的古意
因为诗经，因为绵绵不绝的缅怀

 

2

 

我站在野狗岭上
举目四顾
湘江源头是婴儿最初的口水
由静谧变成喧哗
我卸掉了所有的景色
灌装了半斤清彻

 

湘江一路关停并转
一路公私合营
以潇水的名义走到萍岛
亿万年的股份公司，正式命名

 

潇水流，湘水流
胸怀包容着胸怀
足迹包容着足迹

 

3

 

秋高，萍岛高
高开低走
行云流水

 

我不是一个钢琴家
却弹得一手好琴
湘江被我弹得如此纯粹
如此深蓝

 

我不是一个举重手
却举起万古江山
萍岛被我弄成橄榄状
浸泡在古今的画意中

 

4

 

潇湘夜雨
不把夜雨下在今夜
我要洗洗那枚月亮
看看月亮的脸上
是否还有湘妃的泪痕

 

萍洲春涨
不让春涨澎湃今朝
我要试试这枚果实
看看不肯沉沦的雄心
是否还有足够的浮力

 

4

 

我放下湘江这一巨幅
登临萍洲书院，轻轻翻开一页

 

谁将这些巨大的针管
插在这里，夜以继日地
吮吸天空


一百年，一行草书被暴雨洗涤
两百年，一个章节被大风吹散
三百年，一部著作被阳光点化
我只能抚摸古树粗重的封面
体味内心的风暴

 

我留下目光
在古潇湘的一角
悄悄地，点燃一盏夜明灯

 

5

 

潇湘之会，波澜不惊
苦苦寻觅舜帝的湘妃
止于潇湘，只能遥望九嶷
帝王之陵，寄托高山
百姓之所，归于尘土
都不过是过眼烟云

 

我来看望柳宗元
老兄不在
柳子执一卷《永州八记》
喝着异蛇酒，驱寒祛邪
排遣心中的郁闷
四十七岁，被大唐泡汤

 

6

 

白苹是一种水草
小小的白花
看起来像白荷花
独居是一种心情
贬谪的柳子
看起来像蓑笠翁

 

柳宗元姓柳，柳树依依
柳柳州一生，悲欢离合
从唐至清，水清人不清
抬着棺材入疆的左宗棠
也曾种下左公柳


南来北往，祸兮旦福
秋高气爽处，纯白的云
举起巨大的棉花糖
转身，却是凄风苦雨

  

7

 

愚溪不愚
愚溪很聪明地将柳子的倒影
刻录成一幅冷峻的版画
悬挂在古潇湘

 

愚溪不愚
愚溪很低调地枕着潇湘的水声
哼唱清亮的小调
自成一格

 

8

 

古潇湘，潇湘古
湘江东去，故人西去
萍岛隔着一根绿腰带
与柳子庙遥遥相望

 

千年的唐，泡出了一壶好酒
柳子被品着，在醉与不醉之间
湘江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
大笑而去

 

9

 

我被古潇湘弄成了
一个散客


右掌是上半夜的驿站
左掌是下半夜的驿站


不可抑制的马匹，纵横千里
八百里洞庭，有了经久不息的回音



★鼓舞★



1


谁是鼓，谁是舞
谁在鼓，谁在舞
谁在击鼓歌舞


让盛唐旋转了360度
盛唐晕晕乎乎地说——是苗人
让苗人旋转了361度
苗人天高地厚地说——是盛唐


我在哪里
我顺着汹涌的唐诗，漂流而下
一头扎进苗人闪烁的银饰之中



我被鼓舞了
我也鼓舞了


2


发黄的线装书，重重绊了我一脚
我跌倒在模糊的封面上
趁机酣睡了一个通宵
然后，被鼓舞惊醒



我被李白、杜甫、白居易
推进了一个幽深的苗寨
猴儿鼓、对跳鼓、四面鼓、团圆鼓
一齐敲了起来
单人舞、双人舞、花鼓舞
一齐跳了起来


我的目光如炬
也是一对木制棒槌
我的耳膜如鼓
也蒙上了一层牛革


我的骨架子
曾经弱不禁风
摆设在风起云涌的鼓舞之中
竟然如此厚重
落地生根


3


唐是用来歌颂的
也是用来鼓舞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深宫大院之外，这些敞亮的民间
将悲欢离合，表演得有声有色


鼓舞起，山丘跳跃
鼓舞起，河流奔腾
鼓舞起，平原舒坦
鼓舞起，五谷丰登


鼓舞起，时光汇合
逆流而上的向往，迅速返回原乡


4


我从南到北
穿越了整个凤凰
从阿拉营出发，登上腊尔山
进入禾库


大鼓真是魔王的皮做的吗
庆年，谓之年鼓
庆神，谓之神鼓
左手击鼓，右手舞之
右手击鼓，左手舞之


神秘的湘西，就这样左右开弓
鼓之舞之，舞之蹈之
神秘的苗人，击打遥远的苍茫
发出属于自己的声响
自己的哀乐


我随之摇动
脑袋像拨浪鼓
我的双手，敲响了半夜的山风


5


深呼吸的深苗区
被爬上石头山的太阳，照亮
大大小小的溶洞，藏在腹部
水声隔着人间，一层又一层


干旱的喉咙，冒烟
长满苔藓的壁崖
从牙缝里省了几粒水，给我



鼓舞停歇的时候
对面的山歌，飘过了峡谷
接腔的人，赶场去了
我哑口无言地进入了黄昏



6


篝火点燃，粗大的树蔸
说出憋了很久的语言
借着飞扬的火焰
我阅读了稍纵即逝的脸孔


不知名的鸟
忙着回家，一闪而过
如果有两三片羽毛，不小心被剥离
像小小的指甲，轻划了暗黑


我仿佛听见鼓舞的膨胀
由远而近
在接近我的心脏时
被另外一枚心脏拘留


7


鼓舞起，巫风浩荡
跪拜的人，膝盖以下都是雪
雪光一泻千里
我要么被洗涤，要么被淹没


鼓舞起，无数的场景被剪辑成电影胶片
鼓社稷，跳丧，跳花，祭桥，芦笙会……
所有的祈祷，为鼓而舞，为舞而鼓


苗，在水田里种草的人
农耕，祭献五谷之神
跳香舞，连绵千年
我举着一炷香，洞烧了小小的夙愿
对遥远的目标，终于有了一孔之见


8


鼓舞起，图腾凸显
古苗人迁徙深山老林
狩猎之时，有了仿真与共鸣


木鼓舞，身心合一
鼓之，细腻，如啄木鸟啄木之声
舞之，粗狂，如蚱蜢之相争相斗


鼓舞之外，亦是歌舞升平
亦是群魔乱舞
我独守着这一方原始
这一方喧哗的安宁


9


城市与村庄的两栖人
早已空降成散兵游勇
海陆空，由谁来鼓舞


那些沉寂的鼓，那些蒙尘的精神
由谁来激荡
那些肢解的舞，那些僵化的灵魂
由谁来盘活


鼓舞起，鼓舞我的精气神
鼓舞起，鼓舞理想的光芒
鼓因舞而响，舞因鼓而动


我有了鼓舞，才有响动
我有了响动，才会鼓舞



★凤凰南长城★
 
 
1

 
原以为，我能裹胁着风雨
登上这些营盘，这些边关，这些哨卡
将明朝的那些事儿
弄得烟雨蒙蒙

 
原以为，皇帝老儿的脸皮比城墙厚
黎民百姓的命比纸薄

 
没料到天高云淡
400年前的太阳，在大明王朝闭眼的一刻
也迷糊了一会儿
又明晃晃地走到今天
还如此炽热

 
从嘉靖到天启，走马灯式的皇帝
一个一个像流星
那个倒霉的崇祯皇帝
三十七岁，就上吊了煤山
南长城还只有二十出头
 

2

 
禁锢的苗疆，早已打开
苗汉的子孙，成了一枚一枚棋子

 
岁月黑白，围棋黑白
游戏之中，活的两只眼，争的两口气

 
我站在棋盘之上
空旷，像一个矮小的木桩
已经不能披红挂绿
我倒立着生长
靠脚板，发芽

 
3

 
拾级而上，极目北方
我仿佛看见秦始皇
心有不甘地，玩弄一条蚯蚓
那蚯蚓还在群山峻岭中
蜿蜒

 
始皇帝高瞻远瞩，又天真浪漫
秦王朝像一个大院
长城像一道围墙
防游牧，防胡人
却防不了胡亥这败家子

 
秦二世而亡
这些看家护院的石头
这些坚硬的、不言不语的家伙
却千秋万代

 
南长城的石头
从秦汉、唐宋元的废墟中
蹦出来，被抬举到一个新的高度

 
4

 
大汗淋漓
厚重的历史让我气喘吁吁

 
那些茂盛的草
那些茂盛的草民
一代一代倒伏
又一代一代拔节

 
成千上万的民工散了
连一个背篓，一副挑担也没有留下
血泪流进了石缝

 
一曲一曲回肠荡气的苗歌
爬过了三道山梁
在第四道山梁倒下
那些余音，稀释成滴滴答答的雨水

 
5

 
夏至是一个拉面高手
将白天拉得很长
将黑夜拉得很短
我在城墙上，是一尊铜像

 
多么完整的思路
这些降了温的走向
脱离了夜晚，在白天情绪高亢

 
我想看看残垣断壁
看看圆明园的苍凉
我想扶正那些被折断了的背脊
逼视那些狰狞的脸
 

此时，崩塌的时光
潜伏在高大的树木之下
那些狼烟，忽隐忽现
那些长号，忽高忽低
那些铜锣，飘飘渺渺
那些长笛，幽幽怨怨

 
6

 
一只鸟，上下翻飞
一群鸟，前呼后拥
一眨眼，消失在城墙的上方
不知名的花朵
献艺之后，成了自由落体

 
我带着两行格律诗上墙
慢慢地变得不押韵，不规则
恍惚之中
不知道是脚发抖
还是路发抖

 
城墙继续厚着
天空继续蓝着
松绑之后的苗疆
将群山竖成了苞谷
将田野铺成了凉席

 
7

 
烙铁式的太阳
那边下山
烤红薯式的我
这边下山
形影不离的旅伴
终于分道扬镳

 
城墙的那道大门
也慢慢合上
是不是暂时将夕阳关了紧闭
一不留神，摇身一变
成了月亮与星辰

 
回首仰望
五花大门的天空
张开了一个大嘴
那些一点一点上升的城墙
像一副假牙，正在安装



★城头山★

 

1

 

智者额头一样宽阔
仁者胸怀一样深厚
澧阳平原，吹拂着六千年的风

 

风起云涌，上下五千年
已经改写
深埋的足痕，被翻耕出来
带着汗渍与稻香
进入厚重的教科书

 

一段土墙，改变历史的走向
一粒稻谷，举起时光的锋芒

 

最早的城市
最早的稻田
就在我的脚下
我的胸口，长出了一枚嫩芽
这是六千年的徽章
这是六千年的胎记
先民的烙印，出发了

 

2

 

那些蜂拥而至的朝代
那些星罗棋布的城池
不过是城头山的投影
不过是城头山的余晖

 

六千年前，土城凸显
一览无余的澧阳平原
有了一个最坚固的支点
一个最高大的瞭望塔
没有一块砖，没有一条缝隙
用土筑城，将最原始的血肉
筑高

 

澧州府在那边
古城墙在那边
那些打了记号的城砖
不属于我，更不属于城头山
我顺着墙根移动
抚摸着几百年的皱纹
我要飞越空白
抵达六千年的遗存

 

3

 

我寻找着六千年的最后一滴水
那是最好的基酒
我只要这一滴
滴在我的血液里
我只要这一滴
点燃先民沉默的火焰

 

沿着护城河，行走
一圈，逆时针的一圈
水波之中，是水草，是浮萍
是鱼，是鸟划过的倒影

 

古老的稻田，抽穗
六千年的酒气
吹在我的脸上
先民们劳作的背影
被泡在酒坛里
醇厚，绵长

 

4

 

我凝视着精美的陶罐
薄薄的，像一个纸杯
那些手指，轻轻地拿捏着
一遍又一遍，将粗重的时光
抚摸成绝唱

 

也许，这是一个水杯
清亮的水，盛着
在一处茅舍，灌溉了冒烟的喉咙
也许，这是一个酒杯
举起，月光慢慢地
顺着酒杯，流下来

 

城市与稻田，浑然一体
鸟鸣与蛙声
此起彼伏，如果鼾声响起
那只是另外一种上升的炊烟

 

5

 

我无法索取
我只能指点
2014年的春天
封存了六千年的春夏秋冬

 

爬满绿藤的树
指着天空，杂乱无章的草
覆盖着深层次的历史
我走在城墙上
我走在稻田间
一分钟市民，一分钟农民
一分钟真实，一分钟梦幻

 

我想用手指扒开泥土
能不能被一片六千年的陶片
划伤，替代先民
流下今天的血
我想找一块六千年的树根
看看《诗经》传承了什么样的气味

 

我唯一触摸的是
城墙的灰，坚硬之中
散落着一些古老的细节
我宁愿把它当成
一根一根巨大的香柱
燃烧六千年后
积累成我的精神

 

6

 

回首，我发现
我还站在那里
那一棵树，是我
那一株草，是我
那一把土，是我
那一阵风，是我

 

我住过那样的房子
在那样一个院落
我与挑土的农民是邻居
我与烧窑的工人是隔壁
我甚至与一群醉汉
倒在稻田里，啃吃着
属于牛羊的食物

 

我是城头山飞扬的飘带
裹胁着不愿流传的故事
落户
我是城头山故意走失的夕阳
将暗黑降临的时间
推迟

 

7

 

风雨收拢翅膀，就是阳光
阳光收拢翅膀，就是风雨

 

我就是城头山的原住民
我早已直立
我早已行走在澧阳平原
我早已将最终的归宿
以灰土的形式
筑在这里，高高低低
平平仄仄，押韵着古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