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诗人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
《骑士歌》
哥尔多巴城。
辽远又孤零。
黑小马,大月亮,
鞍囊里还有青果。
我再也到不了哥尔多巴,
尽管我认得路。
穿过平原,穿过风,
黑小马,红月亮。
死在盼望我
从哥尔多巴的塔上。
啊!英勇的小马!
啊!漫漫的长路!
我还没有到哥尔多巴,
啊,死亡已经在等我!
哥尔多巴城。
辽远又孤零。
(戴望舒译)
如果说好诗总有一种让人一见便可认出的“特质”,那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Federico García Lorca,1898—1936)的《骑士歌》就应该属于这一类。这首诗有一个可以很快辨认出的主题——永不可能的抵达:“我再也到不了哥尔多巴,尽管我认得路。”通往哥尔多巴的“路”是“漫漫的长路”,但空间的距离本身并非关键,因为克服空间正是诗歌的基本能力之一。从东方和西方的诗歌传统里各举一首熟悉的思乡诗来对比,也许能更好地理解洛尔迦的特质。一个例子是李白,他在《静夜思》里写:“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通过格律诗的句式,“故乡”与“明月”联系在一起,让人们体会到二者同样都是遥远的,但另一方面,恰恰也是通过句法的魔力,故乡仿佛越过了辽远的空间,与月亮同时出现在诗人的身边。诗中关键的动词“望”和“思”,既标明而又消除了现实的阻隔,以诗歌心灵的亲近克服了遥远的、生疏的距离。还可以举出的另一个例子是艾兴多夫(Joseph von Eichendorff)的《月夜》(Mondnacht,张威廉译):
天空好像已静悄悄
吻过了大地,
教它在花光掩映中,
只对它梦思。
和风吹过田垅,
麦穗在轻轻地波动,
林间微风簌簌,
夜是多么星光皎洁。
我的心灵在展开
它宽阔的翅膀,
飞过静寂的大地,
好像飞回家乡。
这也是一首月夜的诗。历来的诗评家都注意到诗中的两处“好像”,还有诗歌不完全和谐的音节(艾兴多夫没有严格遵循押尾韵的规则,译文也表现了这一点),暗示着诗中所写的一切都只是一种难以实现的愿望,这也是德国浪漫派诗歌的一个关键诗意,不过,这终究是一首十九世纪的诗,作为理想的“家乡”即使只能在想象中抵达,毕竟是可以通过诗歌“飞回”的,而诗人自我与理想之间的距离(“静寂的大地”)也笼罩在平和安宁的气氛里,凭借心灵“宽阔的翅膀”就能够越过。
通过这两首诗来比较,《骑士歌》的诗意就可以看得更清楚。对洛尔迦来说,“辽远”并不是统摄所有意象的因素,理解这首诗的关键恰恰在于,诗中就并没有一个统摄性的意象,全诗也并没有凝聚成一个古典式的整体。洛尔迦运用最简单的句子,让意象每一次都只呈现出一个侧面,要等到它下一次冒出来的时候,我们才能看到它的下一个侧面:“黑小马”——“英勇的小马”,“大月亮”——“红月亮”,我认得的“路”——“漫漫的长路”,“在盼望我”的“死”——“已经在等我”的“死亡”;意象彼此之间除了并置之外,没有其他关联,而我们与它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也只是感知而已。辽远又孤零的哥尔多巴城,之所以永远也无法到达,因为通往它的道路本身就是破碎的。这既不是古典的理想,也不是浪漫的幻梦,而是由跳跃的碎片构成的噩梦,这些碎片一块块坠入诗行之间,瞬息即逝,是深夜从路边狂暴地跃入车灯微弱光圈中的一片片色斑,是失去了拍摄的时间信息的一幅幅迷乱的留影。诗歌的内在成分彼此既没有空间上的关系,也没有时间上的关系,它们不讲述什么故事,它们并不构成旅途。
洛尔迦的诗歌形式从西班牙民歌中获益良多。谣曲结构是将这首诗的成分装在一起的唯一因素,谣曲旋律的回环性使得它本质上是一种可以无限插入、扩展、延宕而又内在封闭的诗歌。等到诗歌结束,第一节重又在第五节完整复现——哥尔多巴城,辽远又孤零,我们并没有比诗歌开端处距离它接近分毫。“哥尔多巴”成了某种拒绝向我们敞开的事物,一种“不可接触性”(untouchability)的象征,兀自伫立于和我们相对的另一端。像是由于某种恶意,我们被牢牢禁闭在两端之间这个破碎的虚空里,什么地方也无法抵达。这是洛尔迦诗歌的一个主题。例如在另一首题为《旅程》(董继平译)的诗里,他也同样展现了旅行和抵达的这种不可能性——
哀悼中的一百个骑手,
沿着橘树丛的
低垂的地平线,
他们可能会去哪里?
他们不能到达
塞维利亚或科尔多瓦。
也不能到达格拉纳达,那为
大海叹息的她。
这些昏昏欲睡的马
可能会把他们载往
那歌声使其颤抖的
十字架的迷宫。
带着七声被钉住的叹息,
这一百个橘树丛的
安达卢西亚的骑手,
他们可能会去哪里?
展现了这种不可能性,洛尔迦也就写出了洞察现代本质的诗歌。这种本质,正如卡夫卡在小说《邻村》里写的那样——
我的祖父常说:“生命如此之短。我现在想起,生命对我来说正在凝结,以致我几乎无法理解,一个年轻人怎么会决心骑马到邻村去,而不担心——完全撇开众多的不幸的偶然事件不谈——这寻常的,幸福流逝的生命的时间,对这样一次骑行来说已经远远不够。”
说到底,“我”真的要去哥尔多巴城吗?再仔细读一下这首诗,会发现诗中对这一点丝毫没有加以说明,既没有《静夜思》中的怀念,也没有《月夜》中的渴望,洛尔迦这首诗只讲了一个被给定的事实:“我”永远到不了哥尔多巴,然而,这其实根本不意味着“我”想要到达那里——毕竟,在那里只有死亡在等着“我”。胡戈·弗雷德里希在《现代诗歌的结构》里分析这首诗时指出,诗中“没有乡思,也没有眼泪,也就没有清楚的感情作为回应。灵魂被固定在一种失去轮廓的情景里。几声对马、道路、死亡的断续呼唤——如此而已”。实际上,诗歌所展现的,不是我们在传统诗歌中熟悉的那种有所向往的心灵,而正是另一个严峻的事实,即在现代条件下这种心灵是否存在,根本就已经成了问题。也许不是这座城市像神话中那样由于中了什么魔法而无限地后退,而是因为某种施加在我们自己身上的魔法,使得我们根本就没有开始向它走近,无论是我们自己还是行走这一行为,诗歌都并不许诺其存在,唯一确凿无疑的,只有永远无法到达的哥尔多巴。
牛津的日耳曼语文学教授柏拉威尔(Siegbert Salomon Prawer,1925—2012)讲过一件轶事,有一次他读马克思某篇文章的开头:让我们假定人是人,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一种人类关系……他突然意识到这正是十九世纪对二十世纪的不祥预言。在分明而有序的古典世界里根本不可能也用不着想象,人可能不再是“人”——只有进入现代,人们才会以命题的形式体会到这一假定本身的成立是一个问题,因为正是在现代,生活中的一切事物都不再保证自己是“人性的”,是具有意义的,是构成一个有机关联在一起的“生活”的,而文学也就不能默认一个完整的、富于人性气息的心灵的存在。于是,等待着现代人的危险,不是歌德的《魔王》,而更像是大卫·林奇的《妖夜慌踪》,而现代诗歌主要的勇气,就是尝试去展现这条充满凶险的道路——“啊!英勇的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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