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短诗6首,百定安点评

作者: 2017年07月21日17:07 浏览:1076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诗歌是可感的庞大世界
——张洁六首诗浅读

@百定安



月圆之后

你要爱我,就在月圆之前爱我
站在任何一个方向,你都可以爱到我
你要喊我,就在圆月升起之前喊我
站在任何一个高度,你都可以喊到我

但月圆之后,圆月升起之后,你绝不可以爱我,喊我
月圆之后,我就消失。月圆之后,我就把自己打碎,埋进天空里
圆月升起之后,你必须忘掉我的名字
你不可以再喊:夭夭,夭夭。或者
桃子,桃子。直到

遇见另一个你

✎ 情诗历久弥新但又极易写作陷落。诗人进入爱情的切入点是独特的,她用了一个时间刻度:“月圆之后”,以此将爱情置于条件之下。月圆之前,“你”可以以任何方式找到“我”,“我”有形,存在,“你”可以叫我“夭夭”也可以唤我“桃子”(多么诗经!)。但当“月圆之后”,一切的“我”就将虚化,碎裂,不再被“你”认出或喊出。
✎ 此诗的整体结构是“肯定—否定—肯定”,对立统一。是许可也是界定,是确认也是含混,是真在也是虚幻。
✎ 至于“月圆”,它是一个怎样的指向呢。“圆”的完成是一种状态,但在这里,意义却远非如此简单。



从车窗内看傍晚的树

你看他们站成一排
你看他们聚为一园
你看世界的光速速地暗下去
你看,你看不见他们体内的光
你看这些软体动物,长出了坚硬的壳
你不知道他们体内的光
什么时候能显出来
你看他们,一个一个,彼此孤立,你看
他们,多么孤独
大,有大的孤独
小,有小的孤独

✎ 从飞驰的车窗肯定看不清一棵稳定的树,但这里诗人运用经验使之成为可能。这样几乎静态的树木,像结义的兄弟,一排排,一园园,集体地站在傍晚“速速黯淡的光里”。这“傍晚”的时间点是重要的,装得下后面深入其中的情绪。又仿佛那些行将过气的光,已渗透进树木与果子的内部,包藏起来。你无法理解这种光合作用如何使一棵树暗自成熟,何时成熟。本诗从看见到不可见,从园子分裂成一棵棵孤立的树木(整体——个体)。似乎在说着人类,说着小团圆中的孤在。张洁的诗,几乎都带有隐喻的成分。




这夜

这夜,谁能说破呢
这形式的美
这富有的远房亲戚

✎ 我尤其喜欢这类短诗。三句,强化夜的形式之美。它的浩渺,深阔,恬静与璀璨。它的远胜于昼之单调和过于明朗带来的乏味之感。“远房亲戚”(多么好的一个喻体),可以指若即若离的空间距离,亦可指诗人既在场又在阈外的二重状态。



美食节

那一夜我们吃到的食物都不是
它们应有的味道。那一夜我们挤在人群中
我们的嘴唇成了众多嘴唇中的一副
我们锋利的牙齿在牙齿中排队
身体反倒成了寒光闪闪的齿轮的附属品
它们显得臃肿,笨拙,甚至多余

你叫我的名字,我不知道你在叫谁
我的名字也成了多余的,在多余的身体之外
更遥远的多余。就像灵魂,在喧嚣中
寻不见回家的门。交通堵塞
满大街都是奔跑的味蕾,活着就是享受
食色性。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

每一种美食都有一个香艳的名字
作为食客的我们,茫然,而又坚定
别人吃什么,我也吃什么。哪里人多,就往哪里
携带着足够的货币和充分的信任
我们要对盘踞在夜色中心的这一片妩媚开放自己

那一夜我们吃到的食物都不是它们应有的味道
不好吃。嗯,一点也不好吃。难吃死了,还那么贵
腰包瘪下去,肚皮鼓起来。之后的
嘴巴还能说些什么呢?嘁嘁喳喳一片嘟囔声
回家。聚集之后的分散。被一只大手驱赶到狂野去
我们暂时没有力气渴望一杯纯净的清水

✎ 张洁在鲁院写的一组诗都保持着高度的技术能力(例如另外一首:《安纳托利亚往事》),而我选择此一首,只因其中展示出诗人娴熟的语言化育熔铸能力。这芸芸众生的饕餮,这俗世的欲望与快乐,这并不完好的结局,都在诗人肆意的文字中铺展开来。我偏爱诗人对自己语言惯性采取一些“破”法,从而使语言发生变异,使风格更加丰富。这样,诗人就从一个成为多个,从一个侧面成为多个侧面。一向以典雅之风示人的张洁,突然在这首诗锲入了那么多俗语和熟语,而且严丝合缝,就是一种可贵而成功的诗写实验。而其间掺杂的一些适度的自虐,也使诗歌更加可爱与自信。




庭院里的大师雕像

晚上穿过庭院的时候
我又被吓了一跳,记不清
这是第几次了。低着头,躲避着
垂下来的树枝。(枯叶已经落尽
梅树,或者海棠。花事遥远。)但也许是
躲避自己。(唉,我太庞大了
浪费了太多的布匹,抢占了高处的阳光
请原谅,这一切的发生我身不由己)
这些雕像都很矮小,分散在庭院低矮的花木间
若童心发作,要同这些从课本上走下来的大师合影
我就必须弯腰,下蹲。他们是黑的
当光线全部内敛时,他们需要外面的光来照亮
外面昏暗时,他们也昏暗了
我总是忘记他们站在那里的事实,忘记他们所站的位置
夜晚从灯火里归来,一个自我回收了肉体的魂灵
被半堵迎面而来的黑铁撞得凌乱不堪
……在一片缄默的细枝末节里

✎ 大师被镌刻,安置在庭院,希望藉此被后人牢记。但是,他们是“黑”的,“当光线全部内敛时,他们需要外面的光来照亮/外面昏暗时,他们也昏暗了”。而且由于雕像太小,当我“童心发作”,“要同这些从课本上走下的大师合影/我就必须弯腰,下蹲。”这是白天,而到了夜晚,路过的诗人又“记不得第几次被吓了一跳”。
✎ 我第一次看到从鲁院出来的人写出这样的诗句。显然,诗人并不打算完全反其道而行之,她只是前前后后地说出了一些基本事实,但这些事实本身即充满了令人遐想的隐喻意义。它的魅力就是祛魅。它的事实陈述客观上生成了异于常识、消解日常判断与认知的东西:大师是“小”的,“雕像”也并不高大,由于原材料的缘故,它们晦暗不明甚至深于黑暗。而只有“我”“蹲”下身子,“大师”才能与“我”等高。此中深意,岂可一语说尽。这样的写,不动声色地完成了某种诗歌的自觉。



拿玻璃的人

腋下夹着一块玻璃
穿过繁华的闹市,无疑是危险的
要躲开这个锋利的人

这块玻璃,是从一块更大的玻璃上
切割下来的。这个人
正在把自己从人群中切割下来

他晃动着双腿往前走
如果事先把玻璃包进纸里,就不会
厉光四散,使他成为焦点
就不会冒犯存在已久的平衡
仿佛玻璃全都变成碎渣流出来
扎痛了一个个昏睡的魂魄

他承受着所有怒目。他拿着玻璃
并不是拿着火,拿着太阳
甚至也不是拿着一面用于整装的镜子
仅仅只是,他的房间的窗户
需要这样一块玻璃

✎ 这个腋下夹着玻璃的人,走在繁华的街市,由于玻璃没有被包进纸里,“厉光四射”,因此这个拿玻璃的人就成为人群中“危险”而“锋利”的异类,“冒犯着存在已久的平衡”。这个本来寻常的场景,一经诗人演绎,变成一种潜在但又极其可能的现实的对立、失衡和冒犯。它是一个人对于大众与秩序的独立冒犯。它的游移着的尖锐,穿过每一个看到他的人,而这种作用力,随着阅读的深入,读者亦有切肤之痛并因此完全相信了这个危险的事实。



———— the end ————




百定安
河南洛阳人,1962年生。硕士。中国散文学会理事,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书法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散文随笔集及诗歌翻译、批评集六部。获各类文艺奖项20余个。广东大沙田诗歌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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