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论
坐下,我们谈谈较早的死
“死亡也必有一死”。
虽然你问:“谁的死更早些?”
我打比方,比如桌子
腐朽并不遭遇它的死;
比如书,遗忘比死更伟大;
比如你,今天在我对面,
咖啡书吧的音乐
背对着你我的死亡,
像背对着漂白的瓶子。
我们相互盛满,
倒空,再盛满,
循环于一种理性,
死看起来有些不羁,但实际上
并不是。死亡是一种折射。
但并不存在地下的死,
在遍地针头的泥土中,
没有死亡可以沿着成团的蛆行走,
死没这个能力,
死得死透,
不是低低头,
你折射不出一个低头的灵魂,
你太傲慢了,
死亡在傲慢中有少量的盐,
我记得你舌苔下的黑暗,
你说话时,它像浓雾席卷过我。
你的傲慢席卷过一个穷人。
赤贫不是死,
是死的敌人。
那优雅的端着咖啡杯柄的手,
不是你的手,死在手上
永远有一股沉船的味道。
船木质地细密、坚硬,
即使死过多次也仍是这样,
死亡的质地就是这样
细密、坚硬,
不可抑制地挺着。
死亡挺住了一切。
死亡产下婴儿,
你抱住他,一种信仰的姿势,
在他与你之间,吸盘
紧紧地扣住你的喉咙,
你发不出声音,
而他在哭喊,仿佛生是耻辱。
我对你讲:
死亡也是有生的,
死亡产下婴儿,
婴儿像一个瓮一样长大,
一个倒悬的黑洞,
在运动中,无论它怎样放置,
都呈现倒悬的状态。
并且,它香气四溢,
你知道的,像年轻的狮子,
始终张着口。它不急于
吞吃你的夜晚,
它和我交谈,如同现在
你我相互对坐,
相互看到口齿、眉眼和心,
看到毛孔中破碎的石屑。
我们谈到你,
你也有儿子,它想与他交往,
它想与你和解。
你仅是死亡的遗物,
它想和你交换血液,
和你的儿子交换父亲。
我们甚至设想
你们共处于一个平原,
互为家人,互相简化仇恨,
因为死亡不仅仅是一种原谅,
不仅仅是一个核
还是事物的壳,
在啄木鸟的尖锐里,
它和它的婴儿忍着泪水,
没有任何一个死者不以泪水为荣。
好了,你明白你的咖啡中
也有泪水,世界是泪水的集合。
看,你哭了吧。
哭着谈论什么都让人沮丧,
末日来临,我不能
空谈死亡,
在死亡的旋转木马上,
一圈又一圈,我并不害怕,
街灯像锤子
敲碎了所有的道路,
我并不害怕无路可走,
我旋转,你看
我有旋转的虚空。
2016.9.16
妄念者
他很慢,讲自己的话
像讲别人的故事。
他主动抛开一切禁忌,
尤其是关于信仰的。
(他曾从火灾中拯救出一根掌纹。)
他喜欢顺着战争的声音
编造旅行,
编造海伦的美。
辅助一些前倾的手势,
仿佛这样能给虚无一定的压力。
为了不忘记那些城市,
他总喜欢默写名字,
以至于那些无中生有的村庄
被黏连起来,
成为一连串的山脊。
(他总对山心怀恐惧。)
他迷恋山阴,喜欢以背相对,
穿上黑衫,席地而坐,
世界一瞬间被极限的雾填满。
他永远是客居,
携带武器与蚕种。
他以为自己曾经死过,
就不会再死了,
死亡的筛子,他说
把我漏了。漏在
运送冷冻鱼的货车里。
(他认出了那些穷乡僻壤的亲戚)
女人徒步于肉联厂的春天,
少年下马,没有草原。
他就是边境,祖国作为一种气息
被他塞进锁骨里。
(之前有一个女孩被塞到那里)
除了爱情,他修葺一切事情。
以心为中心画圆,
把它装满鸟儿,
尽可能多地的装,不必为了飞翔,
因为,他认识他的国。
他从脸上揭下树皮,
面目教会他面对黑夜,
拿着灯笼,他游荡在四折的商场里,
他擦干身体,准备尝试更多的衣服,
尝试更多的脸。
(他是他人之后的人)
他很慢,他人是一个个的平面,
只有他是立体的
从母亲那儿走私过来的
在两指深的水中漂浮的
及物的“迷因”。(*)
* 迷因,生物学术语,迷因类似作为遗传因子的基因,为文化的遗传因子,也经由复制(模仿)、变异与选择的过程而演化。
2016年6月9日
松绑
——给YS(哑石)
在所有的缝隙里,潮湿
是最喜悦的。
共同在裂纹中长大,坚守
微小的、逆向的幻觉。
当一个上午到来时
它们以温润的形式舔舐黄昏,
并给予日常的忘记
一把把无序的稻草和棉絮。
因此,在所有的细节中
你我是最不安的,
彼此迫切的团结
又彼此独立,彼此疏远
时常,我们也为彼此的生活辩护,
为不断对年迈的深化,
为慢板的身体的激进,
为独享的河与茶霭
但错失像呼吸一样无常,
带着不容置疑的尖锐
为我们松绑。
2016.12.30
不是
——给ZQ(周琦)
小镇上总有多余的灯火,
在万家之上,
在形而上,足够热爱。
灯下码字时,顺势码纸,
码多余的遗忘。
从一个封面开始,一条昂贵的河
开始流淌,自下向上,
一条河沿着理想以及
多年的忧郁症,从一种卑微
流向另一种可以仰望的
卑微。
或者仅从一个否定开始,
从油墨中可以吮吸的空气,
从银行门卫的袖子,
从家人的祖国里,
开始,回到另一种否定。
生活从这里一直延伸到河边,
每晚散步时,河水
总有灌顶的蛮力,
使人学会低首。
子夜将至,醒着的人
都是我的敌人。
2016.9.17
在那里
——给LX
在那里有个那里,
有个碎石交织的台子,
坐在上面,满眼波涛,
浑身密修的荆棘。
和弦不免尖锐,
倒不如一杯酒,
端着,傲慢。
饮下,痉挛。
酒音之外,
可以反驳的黄昏如此短暂,
可以母语的中年
在不纯中,臻于完美。
在那里,有必然的完美,
有散步的桥,
城市在桥下老去,
船却硬撑着桥下的湖水。
被湖面咬合的人生美景,
沿着堤岸,
残荷般,修正着
自我的神性。
2016年7月23日
秩序与证据
——给NG(牛耕)
直觉的形式提醒我,每一天
都不与傍晚相斥。路有时塌下来,
在不固定的轮胎里,螺丝是松弛的繁华。
我只能紧缩,将咖啡馆角落的火光
认作父亲,我知道
那些持续已经很凉了,
像一杯苦艾酒,在眼前的冰块中。
在仅有的几个词中,我仍相信那些直径,
相信相互的热、摩擦和推迟,
会产生新的致敬。
因此,我还需要特殊的震慑,
瘫在笔里,我需要一段均匀的呼吸,
而不是目光,需要人帮我将桌上的一切
清理干净,像我从没有到过这儿一样。
2016年3月10日
这里
——给C·D·莱特
这里。总有一个平装的事实,
一种丢失。在街上,乌云
被树枝紧紧黏住。升起的建筑,
因其过剩的消费,而缓缓趴下。
曾经昂首的水泥。昂扬的性器。
在十字街头,落地窗对面的一排纱帘中
成为蕨类杂草的剧场。
尊严,沿着弧形的山岗,伸出舌头
露出饥饿的舌苔。我不确定
那些充满味觉的自由,是否
仅是一个角落,它强调最后的泪水,
最后一口烟,狠狠地,
我尝到咖啡馆之外的空旷。
而反光的湖面,涌向我的桌子。
我坐在这里,周围都是
操纵性的真理。几个学生互为爱情的上午。
几个女人互为情敌的晚上。几个老人,
互相孤立地展开审视。
我从他们的眼中看到死亡,
就像在波光中看到钻石,
那蔑视一切的力量,
再次蔑视我。
玻璃渣式的崩溃,不止一次了,
我与你有共存的平面,
而你总在我的意志上隆起。
我不得不抵住胃,
想办法让天色突然黑下来。
让更多的书,松弛。在我的皮肤上,
你是混合的、呛鼻的辣味,
一种叠句式的繁复的黑暗,让我怀疑,
死亡,从另一个角度扎向我。
这里。我是一件多孔的衣服,
为你开放一切。
开放愤怒、诱惑、讥讽。
开放雄心、自在、淤泥。
开放一个事实:“你来我就接受你。
你走我就放你走”。
2016.4.12
退入
——给JT(江汀)
在相互的察觉里,有一种
大提琴式的辩论。一种傍晚修辞的
沉湎,仿佛无数只蜻蜓,
以波浪的形式退往大海。
退入相互试图说服的
彼此身上的黑暗,
或者树荫,说出而不发抖。
退入相互“欠缺的一个转折”,(1)
并“靠一条破折号”,
把一切,连接在一起。(2)
一种深化,在彼此的镜面中
盛开,而是否有一种鲜花的高度,
哪怕凋零的高度,
为彼此升起。
退往绝对的生活,在书桌上
翻阅彼此,就等于相互生活,
就等于承认,彼此是平行的,孤僻的,
野蛮的……
2016.7.23
(1)江汀诗句。
(2)茨维塔耶娃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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