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题《苍崖巨眼图》
秃笔恶墨，偶得此佬，苍崖巨眼，最是阴怖，不忍矣，不堪矣，不胜矣。倒酒一碗，放言入诗云：
苍崖巨眼常糊涂
不堪江鲫万户奴①
忍待长蛇须论剑
祭天一付英雄骨
①    鹰之视力九倍于人，清流鲫影，洞若观火，是鹰以鲫辈为主食故尔。余曾得渔家指引，于右江守鹰，发觉“秃隼”（当地呼尖瘦者为“秃隼”，即雌鹰）每于午后倏忽入水，叼走尺鱼。而苍烟（当地呼宽博者为“苍烟”，即雄鹰）却不叼尺鱼，等到傍晚，发现长蛇，倏忽箭落而杀，长蛇岂是等闲之辈，反缚之，或反噬其七寸，将鹰喙卷过鹰爪侧后令鹰颠倒，再以长尾缠牢，于溪崖乱石上翻滚，极力跳水。或蛇败被擒往长空，或鹰败被卷入流。三年听闻多多，且得见两战，皆你死我活，成败方休，壮哉壮哉。
其二  题《御鹰图》
余入故宫摹御鹰图久矣。宫廷画院之御鹰图，汰却愁狐野性与剑戟血性，天风洗羽，敛之如仪，一身冰霜，貌颇孤绝。然每每洗喙铁链，剑声戟鸣，血眼之光，洞人心扇，斯替天行道秉性，飒飒然不可侵凌，此与同宫太监，相去何万里耳！余试借地为雪，以灰墨写白鹰，不免大吃一惊，毫芒灼然，啸啸有声，夺魂寒气，袭魂魄矣。画未境，忽得数句云：
刚日御鹰值万金
饮恨东宫链上铭
石火电光它日猎
血溅七尺是泪痕

其三   洛阳红辞
 
余之衣食父母者，鬻牡丹画也。每题“国色天香”、“花开富贵”，心有戚戚焉。几回回洛阳赏花，秉烛待花，白发吟花，渐见花非花矣，始知魂非魂矣，我即花，花即魂。今为归国故人写丈二“洛阳红”，略删旧稿，心游万仞，而一时酸恻。万箭射心，可拔一呼？
 
洛阳待客非神物
姗姗来迟春已暮
江山美人英雄谊
惟有此君终辜负
青藤宿命怨牡丹①
惟恨牡丹阴魂附
点检形骸许多泪
酸酸楚楚已模糊②
大聋胭脂鬼神工
衣食父母问心初
可怜天教斯文丧
谠辞铸成妖与狐③
莫道黄河独流浊
须知岸上怨冢多
骊山北麓始皇陵
无子宫娥殉帝君
艳骨红绫焚阴火
石榴年年碧血魂④
须眉唱罢《长恨歌》
长铗冻断汗马惊
马嵬坡梁今何处
杨氏兄妹埋一窟
国忠曾骂安禄山⑤
忠君谁过悬梁妇⑥
龙泉不鸣鼍鼓哭
狐假虎威欺君故⑦
兖兖诸公怵惕何
万丈红尘无丈夫
牡丹开花不结果
人间应知夕阳苦⑧
贾府公子捣胭脂⑨
我画牡丹夜半哭
诛心君作溅血红
无赖画工面色土
三寸铁砚恶墨凝
秃管曳杖八荒游⑩
碧落黄泉若逢君
捣肝一阙相知赋

注释
①       知徐渭非“写意”首倡而吴昌硕非“以书入画”首倡，是知；知徐渭将“写意”写到出神入化而吴昌硕将入画之书写成龙魂凤魄者，是真知。否则，八大石涛帝胄双星皆宗仰青藤，殊难索解。青藤八大石涛三家走狗齐白石久萦吴昌硕秃笔逆锋，更匪夷所思；知徐渭科举屡败屡战屡战屡败而对科举怨以至咒，而吴昌硕四世同堂唯鬻诗书画印是养，如恩格斯谓歌德伟大且庸俗，实赫赫人物必内藏一人格悖论者，是真如也。
②   传徐青藤（徐渭）《墨牡丹》、《白牡丹》诸图，血光惨矣。在《墨牡丹》中曾题“牡丹为富贵花王，光彩夺目。故昔人多以勾染烘托见长。今以泼墨为之，虽有生意，终不是此花真面目。盖余本侔人，性与梅竹宜，至荣华富丽，若风马牛，宜弗相似也。”
③   大聋（吴昌硕）题《红牡丹》：“有色无香，大似不通文墨美人。尊为花王，贮之琼白金屋，侥幸太过。”题《牡丹图》：“国色天香绝世姿，开当春雨得春迟，可怜富贵人争羡，未见名花结果时。”
④   胡亥将始皇无子之妃嫔滕嫱杀死殉葬。王维诗叹“古墓成苍岭，幽宫象紫台。星辰七曜隔，河汉九泉开。有海宁度人，无春雁不回。更闻松韵切，疑是大夫哀。”
⑤   想来杨国忠还是识见安禄山真面目的第一人。妙在安禄山以讨伐外戚国贼杨国忠为揭竿大燾，果然收到引起大唐内讧之目的，本枭雄计耳。此处略提杨国忠曾逆料安禄山有坐大妄为之史实，叹王侯将相，亦叹“世道人心”也。
⑥   纵抛绢自缢亦只能以妖魂自去，而断不能沾忠君贤名，是千古帝王只有红颜而无知已之魔咒耳。此问有谁比这个抛绢自缢的杨氏更适合谈论“忠君”大话？是反取五千年封建史而观照之。
⑦   名重千古之《长恨歌》亦取俗说“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殊堪叹叹。
⑧   夕阳应姗姗来迟。余哭牡丹愁怨，甚于殉难。
⑨   《红楼梦》记宝玉断不谙五谷尘寰，惟能替姊妹碾制以各类花蕊为原汁之胭脂。
⑩   余有闲章“秃笔恶墨”，非状先贤大德瀚墨之魂魄气象者，乃余中国画之诰命也。

其四  题漓江渔女图
昔清军灭绝桂林靖江王府，何其惨烈。一百三十余口皇族，诛杀殆尽。独有一太监胆大包天，抱走年仅三岁小王子，即日后名震画坛的石涛。王城旧事，殊堪伤矣。
雾锁漓江寄春秋
靖江王府孤魂楼
渔女未入烟岚梦
一蒿砍断几多愁
其五  题《漓江三月千尺红》
古今漓江画罕见鱼虾虫鸟，盖因体积太小，有碍山水雄奇沉郁之境也。余独压缩中远景而荡阔前景，弋走鸟虫鱼虾，平添一层俗世之乐耳。
女娲补天已堪伤
一眼漏窗照漓江
傻鱼追船君莫笑
画翁一枕是黄梁
其六  题《一叶扁舟寄孤尼》
清末民初漓江画多行走高僧大德，追其远也。余独喜添尼姑，不苟近尔。因题此句。
崖上几颗美人痣
因知此境神仙居
春风散尽青天鹤
一叶扁舟寄孤尼
其七  题《渔鹰图》
漓江渔船多系鱼鹰。宁喂腥膻而夺鲜鱼，人之乖戾也乎？衔鱼不吞，忍痛让人，鹰之爱恨也乎？漓江谚云，人老不如船，船旧不如天。肝肠痛语也。余观鱼鹰，惊其魂之阴森怖厉，疑其神性来久。人、鹰、鱼，孰先孰后？天知地知，我不知也。
漓江竹影璞玉书
一滴寒露一珍珠
鱼鹰瞠目七千岁
仰韶陶器有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