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座被踏平的诗人的坟冢,都在暗地里吟唱着陡峭的歌
诗神啊
仰头时,我与你为伍
低头时,我无限孤独
高贵的凡人,内心都住着神灵
骑着闪电在精神的秘林里奔跑
试图寻求日常事物深处的奥秘
跑进落叶纷飞的深秋遇见司仪
诗歌的缪斯:她是一种伤感
但从不流泪,她是一种境界
但从不空虚,她是一个姐姐
年轻且貌美,与一个捡狗屎的
男孩一个双手沾满诗篇的男孩
一母同生,而她先于男孩羽化
飞往上主的后花园俯首观人间
她的美好使人认为美好不会有尽头
人们才守在灰烬旁边等着死灰复燃
也有人用灰烬之手捏一尊神女像
她便以幻想的身姿出现在神龛中
(如果我认为的美好已经错过
世人认为的美好与我何干?)
无论她是一个偶像一个谎言还是
冰凉的镜中花或一触即碎的水中月
她都是坐在梦之门槛上的甜姐姐
每逢睡意笼罩我的头顶她都会吻我
香唇若乳汁,她吻我我就睡过头
在规矩以尺度的床板上卧一个自由
的天才睡姿。醒来,浑身缀满齿印
和水晶葡萄,那是一种幸福的疼痛
脑浆里咆哮着创世纪初期的洪流
我终于从血管里站起来抓住笔杆
伏身时代的黑暗之桌,写写画画
秘制一些被命名为诗的精灵和歌
噢——唯有在孤独的白纸上才能找到光明
唯有在黑色的墨迹里才能找到灿烂的真理
亲爱的缪斯若你不使劲摇晃世界永远沉睡
若你不指引它迈出的所有脚都将迷失方向
悲哀是大海啊,幸福是深渊!你精神之眼
所遗视的正是我肉体之眼所渴望的
与你活在彩虹的绚丽里不同我活在针尖上
针芒多危险,刺绣着荒诞的现实和人生观
人们朝一个方向涌,像苍蝇潮着腐肉涌去
许多天才也被人潮卷走坠入世纪性的庸俗
马屎般鲜亮的新世纪才没能诞生旷世杰作
缪斯,用你的声音诱导我吧,诱导我逃离
去风暴里做一只黑蜘蛛,捕捉遗失的魂魄
悄悄地坐回自己的心网,呕吐精血的黏线
并用这些生命之线编织透风的花海
每一个嚼着罂粟花瓣的夜晚
命运不让我好过,我独自好过……
世界终于变小了,思想终于锋利了
许多愚昧的脑袋伸长脖子等待砍伐
在我廿世纪的眼中,刀光荡漾如白鸽荡漾
割一堆青草喂绵羊,再割一堆脑袋喂广场
亲爱的缪斯,你那只习惯听天籁的性感小耳垂
能听见凡人的心声么?这呼喊从泥泞深处发出
冒着乞求救命的气泡,它一发出声音它就破灭
像信徒以虔敬呼喊他的主,回答是面向虚空的跪拜
像花朵以艳丽呼唤好天气,回答是腐烂成果实
而你依然像处子般安静,像门锁以千年不变的忠贞
呼唤游子怀里的钥匙,回答是锈蚀
是遗忘之屋倚靠在夕阳的拐杖下
实在不能忍受这个世界落得庸俗啊
在无苍天可呼喊的地方我垂下头来
与黄昏互道晚安后,你是我记忆深处的鼓
与毒刺亲密握别后,你是我珍藏的玫瑰与美丽
从黎明的床上起身,你是美梦簇拥的爱人
迎着朝阳,我揽着你的腰肢走下云梯
当你浮现于轻薄的凡人之眼
你带去的惊艳将令他们窒息
高贵的神仙姐姐,也用你的美丽刺伤我吧
赐我一道幸福的伤口:对于幸福我知尚浅
对于疼痛我一无所知
我要做火焰上的耶稣
我要替黑心人活在烧红的炭块上
我要做你疼痛的鹰——甚至月经
曾经你用蜜桃款待我,它灿烂,脸对脸
曾经你用蛇迎接我,它活着,如此冰凉
曾经你用梦和我约会,一个在近处,一个在远方
曾经你用投影爱我,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天空
曾经你用灵感,恩赐一位语言的劳工
他和他的斧子结伴而行,在诗的森林里
修建几间木屋藏匿流亡的先知和思想的罪人
当他抡动自由的双臂
缎子黑的夜幕中就闪烁出圆形佛光
曾经你给一张嘴打上锁
你说不许说,不许说!从此它厌倦喊叫
何时你才为全世界的耳朵发送一枚导弹
炸醒它们的听觉神经呢?
(最大的悲剧:此世不乏说者却缺听者)
难道真有人,想裸着身子去深渊沐浴
想伸出双手犯贱而作诗
谁没有吃雷的勇气
就不能从庸俗里跳出来
站在精神的悬崖上做一个临危的诗人
挖肝掏肺,细数内心的善与恶是与非
“为什么要这样,诗人
用诚实的诗
去换取虚假的爱情
为什么要这样,诗人
用清澈的诗
去换取浑浊的权力
为什么要这样,诗灵
用崇高的诗
去换取卑下的生存”
在一个即将崩塌的黄昏
你在薄暮的轻纱里召集全世界诗人开会
关于善良、关于爱情、关于内心的风景
骨气就从他们的骨髓里站起来
胆量像酒量一样增大,他们遭禁的舌头
一边为你吹奏海螺一边高诵向善的圣歌
这里已经解放,这里的自由已经走出庙堂
这里的殉道之名已经绣在迎风招展的旗帜上
这里被信仰的香灰抹黑的信仰者们已经从虚空里变白
在漫无边际的苦海,你是性本善的度母
十个手指指时指向使命,握时握向虔诚
我愿孤独地站在政治经济权利荣誉等构成的社会边缘
拒绝一切诱惑,握在你苍茧的掌心终生做船桨
或者做一段弯弯曲曲的超度经文
摆渡苦难者,摆渡游荡于三重世界
之外的亡灵去彼岸:你在彼岸平分福田
棉花糖的精神国度缔造于永久性产权的田间
万事万物都在平坦的土地上平等生长
你是良知的先祖,你是泪水的后裔
大地上没被诗颂写的事物无法想象
宇宙中没被诗颂写的星辰黯淡无光
它们羞涩存在着,宛如没有爱情的姑娘
而被颂写的眼睛雪亮如极光
被颂写的秋天丰满如皇后
被颂写的蚂蚁伟大如领导尘埃的大象君
于是,为争得一笔轻绘
万物皆跪伏于诗人笔下——
一朵胜一朵娇艳的花儿,那婀娜的姿态
不正在诗人眼前争宠吗
一匹比一匹飘逸的白云,那天空的骏马
不正希望诗人骑上它以助它飞向高远吗
一粒比一粒红润的乳头,那玉岛的草莓
不正希望诗人含它入嘴却含而不化吗
从诗人精血里分泌出来的这些灵气
这些赞美词,万物都等着被它吹拂
它们就能借助仙气飞升,飞向高贵的天宇——
是啊,恰是被诗人歌颂,鸟儿才提翅飞入蓝天
恰是被诗人歌颂,跪拜虚空的圣徒才找到真主
少女的胸脯才凸起两座神秘花园
朝天椒才狠狠咬了太阳一口
可是,舌尖有言手中无权的诗人又能做什么
他们能化解一场战争的恩仇吗
他们能扶稳一个朝代的倾覆吗
他们能唤醒一个沉睡的民族吗
他们能吞咽一场火灾的浓烟吗
他们能摁住一次地震的颤抖吗
他们能为被束的生命解开枷锁吗
他们能为饥饿的生灵添碗稀粥吗
他们能从大权在握的红衣主教的长袍下拔出一根黑色阴毛吗
他们能举手拨开压在人类头顶上的乌云吗
他们能从汨罗江里捞起一个落水的诗人吗
他们能在注定的世界末日再造一个新世界吗
……他们不能!他们是几只叫得最惨烈的蝉
除了惨叫,对燥热的夏天无计可施
假若你穿蝉翼之裙(亲爱的缪斯,居住在灵感的天空
你也穿裙子么?若穿,我肉眼的承受力如何承载你的美)
丝丝润滑,流淌在风的垂涎下
九天银河定是你飘逸的腰带了
腰带另一端系着谁?众人心窝里藏你而你心窝里藏谁
慕名聚集于麦田的追求者,你如何抉择
你可知情:被你选中的人眉宇降落花雨,幸福一生
被你舍弃的人,寂寞、孤独、自生自灭
他们正收集生前的遗憾修建一座通往善解的桥
祈愿来世可以获得你挑剔之眼的垂青
——女神的挑剔之眼必然是
生在骨骼上的眼,生在铁锈上的眼
生在闪电上的眼,生在刀口上的眼
嫌自己只有原始眼睛的艺术家、文学家
为了获得你恩赐的第二双眼睛,毅然地
他们毅然地舍弃上帝随便给的那双眼睛
“在众感觉器官中,眼睛被神化了
这两颗窃光的亮珠子不过是风暴外的两名看客”
他们要在你的裙底下摸索宇宙的千古谜
感恩缪斯,从你的双腿间我嗅到创世纪的骚味
你曾亲手将多少凡灵的生命升华到额头之上啊
生命诞生之日,众界跌跌撞撞从宇宙深处走来
它们一边抢占空间一边预谋自己该长什么样子
草木界,叶子有形状就可以了而它们有颜色
叶子的颜色是树的缪斯
花朵有果实就可以了而它们五彩缤纷
花朵的颜色是果实的缪斯
石头界,雕像智者一般沉默就可以了
而它们用腹语说话,姿态是石头的缪斯
飞禽界,鸟儿有翅膀就可以了
而它们栖千枝啼鸣,歌声是它们的缪斯
昆虫界,蛐蚁有须触就可以了
而它们趁夏夜独奏,音乐是它们的缪斯
莲藕界,沉睡于池底的温床就可以了
而它们出淤泥而不染,高洁是它们的缪斯
人类,有食果腹有衣蔽体就可以了
而脑袋在思考心在飞,梦想是他们的缪斯
无论生存之阱多幽深,梦想都愿做人类的缪斯
人的缪斯,水的缪斯,土的缪斯——
一切灵气之物的灵感无不源于神的缪斯
耶稣并非为我来到世上,唯有缪斯为我而来
我宁愿独自活在神的子宫里,疼痛裹满全身
我誓以疼痛滋养她的不朽
众舌激战时,缪斯像一个受惊的小女孩
抱着真理的玩具躲在思想深刻的石头旁
(远离广场,远离人多的地方)
她轻轻安抚石头心肠,直到天黑后
孤独的思想者披上月色的风衣外出觅食
他们攥着雷霆的拳头
他们常常用拳头捶打膨胀的头
他们要将囚禁在头颅里的大雁放飞
遵循缪斯的旨意,飞进历史的棺椁里去解救骷髅
那些没有耳朵的骷髅才是真正的知音
与他们交谈他们会掏空血肉之心来倾听
孤独的思想者直走他们的心
噢,缪斯,这个平凡的时代需要伟大的诗人
站在深渊边沿对准一切说话
噢,缪斯,时代的命运在下
诗人的命运在上,漂浮于黑云的缝隙
黑暗试图夹死他们的时候
命运在自己的风暴中上升
每一座被踏平的诗人的坟冢
都在暗地里吟唱着陡峭的歌
噢,紧握笔杆的手,紧握风暴!
紧握风暴的手,紧握武器!
紧握武器的手,紧握词语!
紧握词语的手,紧握颤抖!
诗人用颤抖的手将全世界的苦难狠狠钉在一页皱纸上
如多神教将耶稣钉在十字架上
如果一死能救万生,一难能圆万福
谁的死难不赢得世界性的掌声……
可怜的诗神,今天你怎么啦?
你深陷的眼睛充满黑夜幻象。
我见你的脸色在交替变化着,
映出冷淡沉默的畏惧与癫狂。
是绿色的淫鬼和红色的妖魔
用小瓶向你灌了爱和恐怖么?
诗神附身,我从母亲颤抖的子宫里来到世上
(诗神使我敏感又迟钝,
诗神使我胆怯又勇敢,
诗神使我强悍又脆弱。)
我只敢用一张小嘴小声说着
牙缝里的小话和小语言:诗
世界,让我骂骂你吧
之后你就耳清目明了
——为什么天堂里住着魔鬼
而地狱深处囚着善灵
为什么从正义走向正义
中间需要经过牺牲
为什么黑字从白纸滑落
非法以合法统治着大地
为什么子弹钻入翱翔的
鹰的体内是一顿美食而
钻入步行的大脑是一阵掌声
为什么权力是人民赋予的
人民却被权力之腚压坐着
为什么奴隶都解放了
而奴性还流淌在一个民族的血脉里
为什么锁链锁着自由
但它自己却肆意自由
为什么爱要穿越骨头
穿越精血才能抵达她
而她究竟在什么地方
为什么生的开端是死
生的终端也是死
为什么这许多飞蛾扑向火
但火焰仍在继续闪烁
为什么连最后一点点善良
也被包围在巨大的邪恶里
为什么环绕我身边的敌人如此多
而填满我体内的炸药却无法引燃
为什么那些死去的生命不再回来
它们真的厌世吗……
每逢乱世,诗人必须吞食一粒瘦米般
将天下吞进心里
他只需一颗诗心
一颗比视线辽阔比天空清澈的心
这是诗人爱世的唯一方法——
隐藏天下,吞食天下,消化天下
他才有渺茫的机会爱世
爱上帝捏造的这件赝品
是的,像世界这类危险物
弱者们只能小心翼翼爱它
像一位吝啬的母亲
怀了孩子却不生下
“在世间,真正疼爱自己孩子的母亲
都将孩子的脑袋敲碎以免他们在巨大
的成长里承受痛苦”
她死后,全世界的少女一起为她美丽
逃不出天空的飞翔叫翅膀
逃不出世俗的人生叫生活
尽管我总想让世俗的人生飞翔
总是在危险的事情上更进一步
总是去豹子的怀里参加诗会
总是提着酒精的祖国回家
总是在以爱为名的性器官上将青春大把大把挥霍
总是谈肥皂泡泡庇佑的理想
总是提高对这个世界的要求
总是抱着世界抱怨
总是爱寂寞
总是和死去的文人交朋友读他们的遗著和思想
总是嗜睡总是将难事搬到睡梦中去解决比如事业和爱情
总有理由不愿醒:天才经常睡过头,但从不需要被唤醒
总不忘躲在深水区祝福:温柔的美惠女神和美发的缪斯
愿你们在诗人入秋的胸膛里久居
可我的翅膀依然飞不出天空,我的生活依然逃不出世俗
缪斯坐在百里香盛开的小径等待天才
像母亲坐在村头等待牧羊晚归的孩子
拍着人皮战鼓吟唱盲曲的荷马们
骑着恶兽游荡地狱天国的但丁们
清晨的黑牛奶晚上捏着鼻子喝的保罗·策兰们
被上帝遗弃仍替他唱赞歌的玛利亚·里尔克们
额头盛开着恶之花的波德莱尔们
袖口深处藏着宋词的苏东坡们
为保祖国的江山完整跳河自溺的屈原们
婉约派里梳妆打扮的萨福们,李清照们
在精神世界享福在物质世界受难的茨维塔耶娃们
思想雷厉风行语言含糊不清的荷尔德林们
在宁静的墓畔放牧白鸽的保尔·瓦莱里们
不穿世俗之鞋且将酒杯举得高过时代的李白们
巅峰互相看见的尼采们,变成遗著的莎士比亚们
抒情诗叙事诗讽刺诗们,史诗长诗短诗们
被后代存入银行吃利息的曹雪芹们
在罂粟花盛开的孤独国里贩卖经卷的梦蝶们
在人性的深渊里寻找观音的痖弦们
林黛玉们,穿窟窿的文森特·威廉·梵高们
被苍天以天才的名誉召回天上写诗的兰波们
你们虽已消失,却依然诗意地飘荡在天幕上
凡是眼睛都化作晴空里的鹰目
凡是语言都化作风暴里的雷霆
你们把炙热的太阳遮成一张发霉的饼
你们每一位都引领着我在诗歌的绝路上慢行
当所有平凡事物都渴望高贵的时候
缪斯赐予它们“渴望”的力量——
修女渴望高洁,派来蝴蝶在裙底荡漾
冰山渴望火焰,夕阳的绳索勒住群山的脖子
历史渴望真相,装着真相的脑袋滚下断头台
佛徒渴望天国,一片手掌就遮住了天空
猎枪渴望猎物,子弹的队伍走出延安的窑洞
镣铐渴望手腕,那只手正在绘制国界线
道路渴望曲折,出世的人默数念珠
百姓渴望救星,满夜的星辰躲进云层深处
人类渴望自由,风以无骨的手臂摇撼山岳
时间渴望永恒,浑身落满尘埃
新诗人渴望埋在一座铭刻精美诗句的墓碑下
老诗人的墓碑渴望在一次秘密的吟诵后飞走
总有一具埋葬理想的棺材等在路口
却找不到一片埋葬棺材的理想土地
平凡吧,你们文字的炼金术师
平凡吧,你们灵魂的空空道人
欢迎降落在这残酷的世界
除了死亡没什么是一定的
你们的腰间挂着诗句和酒葫芦
你们的心中藏着理想和抒情诗
——做诗人有什么好处呢?
——做诗人的唯一好处在于
如果被某种势力斩首了
他的头颅可以高高悬挂在一首抒情诗的韵脚上
而诗人的灵魂,变成一滴眼泪
永远垂在缪斯睫毛下的阴凉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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