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移动互联网的环境下,人们获得知识越来越容易,包括传统文化和经典作品,绝大多数也能在网上找到为数众多的电子本和研究材料。与此同时,读者甚至是学者,习惯了碎片化地获取知识,却也很难有之前埋头钻研的心态了。
移动互联网时代的传统文化与经典阅读,是比以前更好还是更坏?7月1日,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傅杰、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汪涌豪在思南读书会做了一场对谈,从学者角度分享了他们的看法。
现在网上有各种版本的《论语》注本,要下载到电子版变成了十分便利的事情。
互联网带来的好处不言而喻
汪涌豪和傅杰都不算是特别典型的互联网用户,但互联网对传统文化、学术研究的改变也不可避免地浸透到他们的研究和生活之中。
傅杰认为“互联网给我们带来了好处是不言而喻的”。他从学生、学者和普通读书人三个角度分享了自己体会到的这种好处。
首先,傅杰觉得,互联网的普及给学生找书提供了极大便利。傅杰在复旦大学有一门开了多年的课程:中文系的必修课《论语精读》。后来又开了一门选修课:钱锺书的《管锥编》精读。
“我刚开始上《论语精读》的时候得提前半年通知书店,下个学期我要开《论语精读》了,如果有一百个学生,就让他们进一百本杨伯峻《论语译注》。那时候国学不像今天这么热,《论语译注》也不是经常印的,书要买不到,图书馆几本很快就借完,其他的学生就要抓耳挠腮想各种各样的办法。”
《管锥篇》更是如此,精读课涉及的文本并不多,但《管锥篇》却是一部一百多万字的大部头,要学生每买一本很贵,但不买又无法正常开课。
而现在网上有各种版本的《论语》注本,要下载到电子版变成了十分便利的事情。“现在完全不存在之前的问题,我还要告诫学生,一开始读《论语》的时候不要目迷五色,盯住一本译注书就好。”
从学者角度,傅杰更能体会互联网带来的查阅资料方面的便利,他戏称为“从前像骑单车,有了互联网像坐高铁”。
他举了《四库全书》的例子。这套大型丛书是古典文学研究的必备资料,但多经焚毁散轶,曾有一段时间,能看到《四库全书》,对学者是难得的研究条件,“著名文献学家余嘉锡能写《四库提要辩证》,首先是学问好,第二,他是故宫博物院的,能看《四库全书》,别人有那个学问也没那个条件做他那个东西。”
但网络时代,四库全书已经被电子化,不仅每个人都能轻易看到,甚至有便捷的搜索功能,可以用关键字从中查到自己所需内容,这给学术研究带来了极大便利。
最后,从读书人的角度,傅杰觉得读书“可以任意挑选版本了”,“比如你是书法爱好者,练习写篆字,原来中华书局本子的字很小,现在有了互联网,版本很多,你还可以随意放大,看不清的可以反复看。”
《浅薄》探讨了在互联网高度发展的今天,我们变得更浅薄还是更有深度这个问题。
没有知识分子,只有知道分子
汪涌豪承认互联网带给人的好处不言而喻,但从深阅读的角度,他认为“互联网这个东西很坏”。
随着移动互联网的普及,抱着手机刷屏已经成了年轻人主要的阅读方式,碎片化阅读取代严肃阅读成为主流。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公布的2016年全国国民阅读调查结果显示,人均读书量7.86本,比前几年略有提高。
“但我想,扣除心灵鸡汤、营销文字、成功学,每个人一年读多少书,大家最清楚。”互联网发达以后,如今手机阅读超过60%,数字化阅读接近70%,而纸面阅读只剩下40%。汪涌豪说,移动阅读造成泛滥阅读、轻阅读的状况,是每个人都体会到的。汪涌豪说。
他特意提出美国记者尼古拉斯·卡尔《浅薄》书中的观点:互联网对人毒化是根本性的。
“本来你在内容里面潜水,你深深地进入到文本当中,你与它共呼吸、同命运,又深深地感动。现在你只是在字面上滑行,根本进不去。互联网改变了你的记忆程序,改变了你的神经线路,以至于你觉得再看《追忆似水年华》太长,再看《战争与和平》太不能接受了。”
汪涌豪认为,人在读书中研究自主获得的记忆是人脑的“原始硬盘”,但现在大家都不去调动自己的原始硬盘,而是习惯了“内事不决问度娘,外事不决问Google”。这样获得的知识大体不错,但都只是皮毛,都是讯息。
“讯息要经过整理才能成为知识,知识经过反思、解构才能成为思想。互联网为什么浅薄,就是因为它至多提供给你一点知识,它毫无思想,所以我们这个时代产生了很多‘知道分子’,却没有‘知识分子’。”
钱锺书在《宋词选注》里考证“春风又绿江南岸”,提到唐人早就把“绿”词做动词用,并举了四个例子说明。“但是有人从互联网一查,轻易挑出十几个例子,比钱先生要多得多。”
要警惕互联网带来的功利性学术思维
任何新兴事物的产生都是一把双刃剑。互联网这样对人们现实生活产生重大影响的事物更是如此。
傅杰也承认,从内心深处来讲,互联网从查阅资料这些工具性的方面,给学者研究带来的裨益极大,但与此同时,“现在占据的材料越来越多,但消化的功夫、融会贯通的功夫势必越来越少。”
“古人是抄书慢慢变成读书。” 傅杰时常提醒学生,出声地读十遍《史记》,和看十遍《史记》,效果完全不同,“有了朗读基础,一般标点不会标错,因为基本的语感就在那里。我的老师这一辈一再告诫,你得读,一定得出声地读,慢慢我们就变成查,从背、抄到读、看,但慢慢就是互联网上查了,现在我们连查都不查了,现在听了。”
这样的“轻阅读”一定程度上也带动了现在的“国学热”。但傅杰觉得这样“大家都谈点国学”的状况是很功利的,很多人并不一定懂《论语》《孟子》,甚至根本没有看过原著,但谈一点似是而非的国学却很有用,“在饭桌上你就可以谈老子怎么说,孔子怎么说。”
“这种心态和这种形式上,我觉得互联网都给我们带了根本性的变化,而这种变化从一个传统读书人的角度来说是万劫不复的。”
在学术圈,也不乏这种互联网阅读带来的功利性阅读。钱锺书在《宋词选注》里考证“春风又绿江南岸”,提到唐人早就把“绿”词做动词用,并举了四个例子说明。
“一般我们研究宋诗都没看那么多,觉得太佩服了,但是有人从互联网一查,轻易挑出十几个例子,比钱先生要多得多。互联网的好处是这样的,一是我们确实可以看到更丰富的材料,二是甚至可以纠正前人的错误,第三个坏处有的时候会带来现代学者的‘虚教’。”
傅杰感慨,现在已经有人提出,现在的历史学家,通过互联网掌握的史料可以是吕思勉、陈寅恪这些历史学家的一百倍。“问题是这一百倍你做出来东西是什么样子的?在这种情况尤其要预防虚教,另外在这种虚教的互联网带来的便利之下,学问变得越来越不值钱,因为出书太容易了。”
他举例说以前的学者如邓广铭做辛弃疾研究,用了一辈子时间,先编年谱,再注他的词,一首一首考证清楚。而现在的年轻学者,选一个比辛弃疾还著名的宋代人集子,比靠着互联网马上有注,一注出来以后马上就出书。
“但邓先生辛弃疾的注,很多都是我不知道的地方。现在学者注出来我都知道,或者是我查得到的。我不知道的,想知道一下的,他不注,因为他也查不到。”
傅杰觉得,这就是互联网便利条件下带来的极大弊端,学者更追求著作傍身,靠互联网材料的便利堆积出书,而忽略了真正的学问。在这样的情况下,学问越来越不值钱,“推而广之,关于历史、文学、哲学的很多论著都存在这个问题,所以书越来越多、越来越厚,但书读起来的味道越来越差。都是不需要读的,最值得读的还有陈寅恪的书、钱穆的书、钱锺书的书。”
傅杰说,自己和汪涌豪还算是从小认真读书读上来的一辈人,而互联网带来的变化一日千里,“20年前根本想不到世界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我从自己的角度,20年后再发展下去,将会对传统学术、传统读书人的心态带来什么样的变化,我其实是很悲观的,甚至不敢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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