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最怕浮泛空洞,模糊朦胧,作者天马行空,读者不知所云。写诗最好能有一个生发点,或出自一个观察,或出自一场感受,或出自一个念头,或出自一个构思,由此衍生开去,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结结实实,作者有所说,读者有所获。雷武铃写诗注重对外部世界的观察,尽量摒弃主观人为,而达到一种客观性。他的诗大量写风景,不厌巨细,将景物一一缓慢捕捉到画幅之内,有古典画派的风格。景物之内当然会融入回忆、记忆与感想。一般诗人写景,是把景作为点缀或背景,言在此而意在彼,而雷武铃写景,常常是把景本身当作目的,是独立的主题也是题材,因此景在他这里是一个自身存在的事物,不是一种手段。也许我们会轻看这种笨拙的、实描的写法,但其实它们才是一种真正的“基本功”。正是由于在观物观景时我们经常带着自己的情绪、情感、愿望和欲望的干扰,不能纯然客观地观看物景,而丧失了对于事物原本的“观看”和带着惊奇感的“领悟”。任何一个能真正抽出十天八天在荒郊野岭、海洋大漠、黑夜星空下度日,不为电视、手机、书本、网络、人情所干扰,而静静地沉浸在大自然中,真正“面对”大自然、细细观看它,把它本身当作主题的人,都当能明白我所说的这个意思。雷武铃的博士后课题就是关于中国古代自然诗(山水诗)的,他选择这么个题目估计也跟他自己的写作倾向有关。在我看来,武铃不一定是当代最优秀的诗人,但他肯定是当代最优秀的诗歌教育家。所有他的诗歌学生,尽管他们后来根据自己的人生遭遇、体验、性格和才情,而各有不同方向的发展,但他们的最初出发点,都在于“观察”两个字。观察敏锐了他们的视觉,以及各个感官,使他们诗中的物象趋向于精确、具象、清晰,达到一种客观性,而从一开始就摒弃了青春期写作的妄想、自恋、轻飘和朦胧不清。他们观察的对象,先是具体的事物,如山水、树木、云朵,再到人物,再到内心的心象,由于有观察“事物”的精确性作为底子,因此他们写人物和心象时,也能达到一种精确性。这就好比绘画,经过古典学派严格训练的学生,跟从一开始就抽象乱画一气的学生,即使双方都画抽象画,但古典训练的人仍具有后者不具备的厚实一样(大家想想毕加索十五六岁就已画得象提香一般好)。在恰当的时候遇到恰当的导师,是人生的一大幸运。我不具备这种幸运,我在大学时没有遇到过一个诗歌导师,因此写作只能靠自我摸索和试错,而雷武铃的学生是非常幸运的,他们在一个二线的大学,遇到了一个一流的诗歌教育家,使他们在起点上就超过了大多数还沉浸在青春期写作中的同龄人。尤其这个老师传导给他们的对于诗歌的发自内心的热爱,使他们能够相互支持和鼓励,在各自的诗歌道路上走向深远。现在高校里类似于雷武铃这样的诗歌教育家已涌现出了几位,都各有成器的弟子。就成效来说,目前雷武铃是最为突出的。这次辑的是雷武铃和其学生在“观察”上的几篇习作,我认为其中有两三篇是佳作乃至杰作。
谢笠知的诗
一朵白云
早上,送孩子去幼儿园后,
接着洗碗筷、擦地板、腌雪利鱼,
到午饭前,才得会儿空,
坐摇椅上看窗外:风实在太大了,
刮得刚冒芽的杨树
左右摇。玉兰含苞,提心吊胆地颤动着。
在一阵接一阵的呼啸声里,
纸片、枯叶、塑料袋和灰尘
沿各家院子起落飞舞。
我庆幸可以呆屋里,
和它们保持距离。
就像那稳定而明澈的阳光
在上方,在屋顶和蓝天深处。
白云被照透,从我窗前缓缓飘过。
约两分钟,每朵云出现、变幻,
然后从我视野里消失。这个过程,
有的改变形状,但没被吹散,
有的周围一圈被扯得
稀松凌乱,有的整个四分五散,
被撕成一缕缕,飞过去。但有一朵云,
始终保持完整。它从左边天空靠近,
极缓慢地向前移动。那时,
没有其他云,只有碧蓝的天映着它:
像一头鲸,大而白的身躯,
闪亮、年轻,头和腹部下方,。
有浅灰色阴影。分叉的尾高翘着,
线条清晰优美。它全身蓬松,
但边收的很紧,仔细看,才能分辨出
毛茸茸的线头般的小分叉。几乎看不出
它在动。它从容、谨慎,
抵抗着四面八方的撕扯,
它抓紧自己:这轻逸的偶然的形体。
——似乎是一种趋于极限的爱
灌注虚空,长出血肉。
六分钟光景,它驶出一米五的航程,
但它继续在我脑海里,
在癫狂与混乱之上游弋着,
淡定而优雅。
它只伴我度过短暂的
闲空,然后是忙碌的一整个下午。
直到晚上,我拾完家务,
哄孩子睡着后,
躺在黑暗中,眼前又浮现那朵白云。
在静而暖的房间,
它一动不动,仍然优美、淡定。
我久久看着它。想到此刻它早已消散
了无踪迹。我突然感到应该是
蓝天后面绝对的黑暗,
这空无,是渗透在它每一根
棉丝般纤细的神经里,
那激烈的恐惧,让它抓紧自己,
保持完整。让它充满力量,越过狂风。
这么想着时,我疲乏、
放松的身体又紧绷起来。
于是,我闭上眼,
想让自己休息。
但感觉它仍在,并无声的飘到
我的头上方,象一盏被熄灭的灯,
悬着,等待着……
简评:谢笠知笔下的这朵云是在她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象的一朵云,就跟华兹华斯好似一朵“流云”看见水仙,水仙留给他长久的印象,保留在他的记忆中一样。但《一朵白云》里的这朵云跟普通的云相比,更有自己的性格。“它从容、谨慎,/抵抗着四面八方的撕扯,/它抓紧自己:这轻逸的偶然的形体。”可是,这朵云在存在的偶然中,实际上是一朵充满剧烈的紧张感的云:“蓝天后面绝对的黑暗,/这空无,是渗透在它每一根/棉丝般纤细的神经里,/那激烈的恐惧,让它抓紧自己,/保持完整。让它充满力量,越过狂风。”这样的云已经突破了“云”的所指,而带上了缘起和存在、维持同一性、和存在的大神秘了。这是一首卓越的诗,由一朵云延伸到了宇宙大神秘,跟爱德华托马斯的那首《艾德尔斯特洛普》有点相似,而诗人对于这朵云所带有的“感同身受”的同情感,却是托马斯那首诗所不具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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