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首十四行诗串成一支悲歌
15
当树因虚弱而结满疙瘩和瘿,
就像我们的诗章也经常出现结核;
那是我们虚弱的花朵,结出的虚弱之果:
它的串串累累,只装饰你向外的风景。
就像爱情,动辄就令人泪眼婆挲,
我想说的是,那也是一颗颗虚弱果实;
非但虚弱,而且虚幻,并且虚拟,
虚而不实的我们虚伪地闪闪躲躲。
虚浮经常用树冠诱惑我们,它的浓荫
对于冬季采光的人,是一片广大的阴影;
而对于我们自己,因虚弱而百病丛生。
我们朝下扎得愈深,树就站得愈稳,
扎下的时候没人看到我们。只有树知明:
那看不见的年轮,就是我们的灵魂。
一百首十四行诗串成一支悲歌 17)
17
有一天当你老了,变成一名老妪,
整日捧着那本书,不知为了什么。
你的儿孙已讨厌了你的啰嗦,
只有你在夕阳下喋喋自语——
“我的赵阳,好人啊,他多么不幸!
年纪轻轻便郁郁而死,都是我的错——
他的诗,他活着时,受到我奚落,
而今他妇孺皆知,可惜他早已殒命。”
你的儿孙虽讨厌你的啰嗦,但仍旧
时不时地绕你膝下,求你再讲两句——
当他们向爱侣献何信物举棋不定时。
你会将熟谙于心的诗篇选出几首,
说:“孩子们,献上他的诗,她就会爱你,
尽管他很不幸:至死不知爱在哪里!”
一百首十四行诗串成一支悲歌27)
27
游得筋疲力尽的鱼,它的幻想枯竭——
它从头游不到自己的尾,而尾的摆动,
那股推力:将它推到无边的深海之中,
它必须排掉鳔里的浮气,才能下潜。
要相逢到灵魂的珊瑚:那七彩幻灭,
那被浮光掠影惊扰过的波涛汹涌,
那没人触碰过的钙的白骨:寂静之宫,
没有任何渔网能将你与大海分别。
鱼,从头游到尾的鱼,划着鳍桨,
向着海洋的心:那珊瑚的嘶吼,
不是你能听到的。我听到自己的所在——
当西风吹皱我的魂魄,当梦想
顺着那根鱼骨,攀爬时被鲠住咽喉——
这算什么,我仍梦见那片大海!
一百首十四行诗串成一支悲歌 31)
31
对镜,我不自怜,我积重难返——
收集光影中消逝的青春的电,
带着负荷、锱重,玻璃的沉淀,
仅靠着那层漆,照耀出我的脸:
不再年轻,额头上百舸争渡,
瞳孔里依然有与桅杆相依的帆;
多少年我面对过这面镜,思绪翩跹,
而今我从中搜寻到了孤独。
我想着另一边的你,你在对镜自怜,
你爱惜着摸索着过往的人群和背景,
从你背后淌过去你触手不及的灰烟。
你在对镜自怜,但这自怜多么短暂,
因为你从镜中望到了我,我在启程——
你望到了我那艘蓝海之上的白帆红船。
一百首十四行诗串成一支悲歌 36)
36
我不是平静的火山,但我要乘载着你,
你那有着蔚蓝深邃、淡泊心境的火山湖。
在我之上,是你;在你之上,蓝天的路。
那久久压抑着的,心,我仍旧压抑。
夫人啊,你的平静终将冷却我的岩浆,
那是我渴望得到的。但在冷却之前——
(如果你不是火山湖,我不是那火山,)
让我做一回他,唱出我的绝唱——
如果你是海洛,就让我死在美的一刹那,
让你在海边的塔楼里忘记你的神谕,
结束你的修女时代,回想那消逝的爱吧——
我奋力泅渡的难道仅一个达达尼尔海峡?
是你的火炬照亮我心头不灭的希冀,
黑暗的海水怎会淹死我的名字:利安达。
一百首十四行诗串成一支悲歌 41)
41
被一双理性的手操纵,我愿意回来,
不再在天空中漫无目的地随风,
我不是风筝,她是另一只不成?——
在空气里接近,庆幸还是分开。
在更高的地方,那是我的所在,
你理性的手无奈于线的短暂和亏损。
请松手让我的思绪放飞吧爱人!
空气里的凶险,一同将我们戕害。
流浪在太空,找不到对象可以歌颂,
我从不围绕谁去公转,也不自转,
一心向着无望的神殿直冲。
坠落于荒野,把自身撞击得如此苦痛,
看我将大地砸得如此圆满,
如果你是种籽,请进入我的坑中。
一百首十四行诗串成一支悲歌 51)
51)
像茨维塔耶娃爱上了里尔克——
以什么飞到你身边?以翅膀!
噢,谁能跟他们相提并论?以时光,
时光的手儿柔软又暖和。
时光的手儿柔软又暖和——
像茨维塔耶娃爱上了帕斯捷尔纳克。
“随着永恒的蛇的一咬,女人的激情结束了。”
我爱你!像你爱上了我。
年年岁岁,生命;岁岁年年,爱情——
你在南方鲜艳得象株红棉,
我是江南的蝾螈在月色下行进。
我让你吻我的黑皮肤、小眼睛,
四条爬不快的小小腿。给我水给我岸,
过旱过湿都会要了我的命。
一百首十四行诗串成一支悲歌 55)
55)
一位女孩的病与我息息相关——
我把她忽略了,遗忘在不曾
留意的抽屉里面:在那里,可能
有我未知的宝藏,但,与我无缘。
我不可能从所有走过我的人的身边
停下,驻足;我不可能将人生
在翻来覆去的水泥车里折腾。
——车开过,留下一股尾烟。
但它会在另个地方被筑起一座高楼,
她会站在阳台上向下俯瞰——
她会看到水泥车仍驶在开阔的大街。
她会打开不曾被他留意过的抽屉,没有
人有幸能分享到其中的灿烂:那一抹嫣然
的红叶,苏醒在当初沉疴的那一页。
一百首十四行诗串成一支悲歌 56)
56)
我只屑观望那片幽谷,多么寂静,多么葱绿!
只屑竖起耳朵倾听,没鸟声她多么凄惨;
如果你是幽谷,你只屑抬起头来看看——
多么寂静,多么蔚蓝,没有一片鸟羽。
没有一片羽毛飘到你那里:你的梦呓,
你的呼唤,唤不来他的流连忘返;
一片幽谷,你的幽谷怀抱着我的思念,
我思念你呀,却不敢飞到你那里——
恋爱中的侣伴:一天是一月,一月是一年;
你掐指也算不过来,人生,一连串的变幻——
就这样掉上又弹出了幽谷一片。
你只设想一下小鸟曾发出的美音,只瞬间
感动过我们;而今,那一连串的诗篇——
径直弹向四周,有多少留在心田?
一百首十四行诗串成一支悲歌 63)
63)
我爱你,以我无可比拟的才华走向你,
以我被岁月打击过的觊觎、原欲和信念,
仍义无反顾地走向你。在我狂野的表面
之下:我流淌着多么柔软的力。
紧紧地把你包裹在怀中,在深沉的泥里,
你如竹鞭上最娇嫩的一株,等待风雨。
等待阳光剥去你那层层面纱的衣;
或栉风沐雨于途中,与我一同升起——
我会带你去看夕阳,看他酩酊大醉的模样——
摇摇晃晃地去寻找心爱的月亮姑娘,
她将绣着星光的被子盖在了他的身上。
我多么希望你尽可能地挨在我的身旁,
穿过千万年不灭的寂静的光——
当夕阳沉醉时,我让你靠着我的肩膀。
一百首十四行诗串成一支悲歌 68)69)
68)
锁上抽屉,好似将记忆打入了地域,
似乎听见它们在发出凄厉的尖叫,
鳞火从缝隙里海蛇般地舞动象在逃跑。
但毕竟锁紧了,将钥匙抛往海里。
让钥匙在海底寻到一艘沉舸,被绿藻
紧紧包裹;让我的爱人沉睡在船中,
负心的人,请上苍赐给她一个好梦。
让我离开她,浮出水面,去将真爱找到——
毕竟,那泪水已静静凝结成一滴滴晨露——
多想枕在苞蕾上,等那绽放的焰火。
随着吐露的芬芳,还有绚丽的日出——
我未知的爱友,犹如野花那样朴素,
将你植入我的田野去盛开你的花朵。
等待着你的莅临,将我脱胎换骨!
一百首十四行诗串成一支悲歌 73)
73)
或许,我从你身上得不到灵感,
那又怎样?我将得到你:比泥土更朴实,
比小草更无华,比高贵螺蛳的
胸怀更开阔。你的美丽没栅栏。
只有一条小径通向你的家园——
它没有曲折动人的样子,铺着卵石;
它没有缠绵悱恻的情节,编着故事。
我要走向你,已走了千万年!
——你的小径只为我敞开,
我走向你时会踩伤路径边的花草,
走惯了大路暂时还管不住自己的双脚。
但我会慢慢将脚收回到那条轨道——
我将欣赏着那些野花盛开,
不知不觉已进入你的心怀。
一百首十四行行诗串成一支悲歌 79)
79)
我本已板结的土壤,因你的莅临
而松软,肥沃我,我的心爱!
将我的余生和你的一齐同在!
——假如你愿意做那条蚯蚓,
腥红在我干涸龟裂的内心。
如此执着地将我打开,
把最赤诚的那声爱放回胸怀,
默默地奉献,只索取寂静,
只索取寂静的土壤的白天——
在那看不见的地底你相信,
在你头上我为你结满了果实。
未曾让你尝过一口,你无怨言,
你只需要那些枯叶囤积成深情,
于无声处期盼我奋发向上的样子。
80)
你渴望一张宽厚的胸膛,像椅背——
那木头的心沿着纹理激越地跳荡,
溢出水,溢出一条涛涛不绝的大江,
搂住我,连同我一齐冲往轮回——
冲往无止尽的爱与痛苦,在众目睽睽
之下,我困兽般的眼瞳迷惘——
我渴望相信!但一切的力量
也在轮回,旋涡卷进了黑夜与光辉。
我相信明天是美的:像爱人的眼眸,
像朋友们叠起的高山峡谷,像
爱人的眼眸:扭头时看见了高山峡谷。
我相信今天是美的:像椅子的静穆,
像朋友们坐下时的温暖屁股,像
爱人的起身:回头时瞧见了百年孤独。
一百首十四行诗串成一支悲歌 84)
84)
路,在你未形成之前,别忘了
曾有雨积藏在你心间;她曾
带该你多少喜悦,请去回想。
请别忘了填平之后雨的模样。——
她曾填补你深陷的空洞,让
蛙和蟾蜍在深夜里为你弹唱;
她让你坚信你能将路形成,只要
抬升起下陷的憧憬和力量。
现在你的前面一马平川,
即使有雨飘降也被你一抖而光,
但别忘了她曾滋润过你的心房。
当干旱烈日炙烤着你,但愿
有一阵细雨及时来到你身旁——
即使她还恨你,仍没把你遗忘。
一百首十四行诗串成一支悲歌 94)
94)
也许掉落于枕头上的苹果不再滚动,
深陷在绒毛般的梦幻之中。撒旦当然
经受不起这浑圆的诱惑,委身于香甜——
用他浸了酵母的剑阻挡腐浪汹涌。
觊觎着她被酿成一小杯美酒,
呷在唇边、舌尖,只在口腔里回旋。
千万别咽下:她如萤火虫照亮胃的迷宫,
尽管照亮了你,她却找不到出口。
当射进窗的阳光照耀着这只苹果,
苹果同样以阴影照耀着白绒毛的枕头。
在她果皮的额头上凝聚着一点高光,
形成了比塞尚画笔下更寂静的静物。一道轮廓
勾勒住了她,让她与尘世永久地分手;
她全部的色彩不为昼夜所动,只为奢望。
一百首十四行诗歌串成一支悲歌 96)
96)
讵料初秋,月隐去了她的环形山,
她以一场雪掩盖并填平了一切,
为了迎接我这喜欢温暖的孩子,用雪
作为地毯,却使我因寒冷而步履蹒跚。
我想你,多想在你的臂弯里酣眠,
以你的柔情结束我旷日持久的忧悒,
不要别离,即使别离也含着你的呼吸,
只愿跟你厮守在一起,直到永远。
哪天我俩苍老如化石,在地质层下,
在深重之岩的压迫之下,仍紧密相连。
我俩的幸福远胜于发现我俩的考古学家。
而此时此刻,我的幸福尚未沉淀——
需要岁月的钙渗透进我痛苦的盔甲,
剥去外套,唯白骨闪耀在长河之边。
一百首十四行诗串成一支悲歌 98)
98)
沙棘在荒漠里结出果实,它的根
施展在看不见的底层,与水
相吻。夕阳下被抹黄的残墙断垒,
也扎下根系,触及那扇历史的门。
像我触碰到了你:幽深的井,
水自上游汇入你的心;塌陷在
皴裂唇后的那声爱,不被记载,
博大的友情替代它,作为代言人——
祝福和问候在生命里激起涟漪,
扩散到未知的边缘,它将挨着
另一个圆圈,向着中心伸展;
它将回旋在我耳边,在无诗的余生里——
仍轻撩着我的湖面;波澜壮阔的
日子结束了,至少还停泊着你的小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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